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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花顏(出書版)》作者:匪我思存【完結】
第1章
午後的蟬聲隱隱,陽光透過窗上的格眼透she進來,隔了玻璃,車水馬龍都成了無聲的默片電影,連小貓兒也伏在窗下睡著了。博山爐里焚著檀香,淡白的青煙逸出,店裡靜得似乎連空氣都成了凝固。白月用一隻玳瑁釵簪起長發,方松松挽個了髻,忽聽裡間傳出一聲尖叫。
她不禁喟嘆一聲,在心裡開始倒數計時:“一、二……”還未數到三,紅雲果然已經從裡間竄了出來,說是竄一點也不過份,就像是只小箭一樣“嗖”得she到了眼前。照例是穿著熱褲小可愛,火辣辣惹人注目的粉頸之上扣著銀鏈,鏈墜上的鈴鐺兀自叮鈴亂響。
白月柔聲問:“氣急敗壞的,見鬼啦?”
紅雲將漂亮的大眼睛一翻,雖是雙胞胎姐妹,和白月如出一轍的外表,但白月是靜靜的碧涵秋月,紅雲便是這靜月映在水中的倒影,波光瀲灩,飛光流雲。一開口就是亦怒亦嗔:“見鬼有什麼稀奇,走過路過哪天不見著十隻八隻鬼?”將手一揚:“阿姊,你瞧瞧這個。”
紅雲手中是一隻形致小巧的玉臂擱。臂擱是文房用具,又名秘閣,原來古人寫字,是自右向左。為了防止手臂沾墨,就產生了枕臂之具臂擱,作書揮毫時枕於臂下,就既防墨跡沾臂,又防夏天臂上汗水滲紙,亦可代紙鎮,是書案常置的器物。白月見那臂擱玉質細膩,瑩然光潤,通體無瑕,乃是上佳和闐白玉,其上只疏疏淺鏤幾枝柔柳,淡雅可人。
白月微蹙了眉,揮開紅雲斜剌伸來的祿山之爪:“拜託,這可是明代陸子崗的琢玉,市值不菲,千萬別毛手毛腳打碎了。”紅雲道:“這上面附著一個女鬼。”白月淡淡瞥了她一眼,紅雲理直氣壯的將臉一揚:“是我喚醒她的,人家一睡幾百年,好容易遇上咱們生有靈異,可以見著她,大家說說話解解悶多有趣。”
白月輕輕嘆了口氣,說:“你就會惹事生非。”忽聽幽幽亦是一聲長嘆,其聲嬌柔婉轉,說不出的入耳動聽,只嘆喟道:“這世上,不惹事亦是生非。”白月不覺問:“你是誰?”那女聲幽暗,如泉如咽,說不出的風qíng旎旖,卻只悵然若失一般:“我……我是誰?”
我是誰?
銅鏡里一張芙蓉秀臉,兩頰敷了淡淡的胭脂,紅暈卻從肌理里透出來,只襯得一雙剪水雙瞳,眼波yù流。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比起那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琵琶女,到了如今,未嘗不是個好結果。……行結酈禮於芙蓉舫中,簫鼓遏雲,蘭麝襲岸,齊牢合陛,九十其禮……我要的,他一一都給了我,如今還有什麼不滿意?
瓦礫落在船舷之上,篷篷有聲。明媒正娶我這風塵之人,真的就這樣不見容於世間?岸上的人義憤填膺連rǔ帶罵,向船上投擲瓦礫,他卻吮毫濡墨,笑對鏡台,賦催妝詩自若:“鴛湖畫舸思悠悠,谷水香車浣別愁。舊事碑應銜闋口,新歡鏡yù上刀頭。此時七夕移弦望,他日雙星笑女牛。傍曳歌闌仍秉燭,始知今日是同舟。”
人間若問章台事,鈿合分明抵萬金……我回過頭去盈盈淺笑,他以嫡配之禮待我,我不嫁此人,卻要嫁與何人?
暮色四起,一鉤新月映照江面,煙籠寒水,艙外終於漸漸寂靜。推開艙窗,涼風襲來,冷沁骨髓。
天氣那樣冷,周家人將我趕出來時,身上只一件翠色單衫,三寸金蓮躑躕而行,卻不知要去向何處。風塵女子的身世多如浮萍,十歲那年我便被賣入娼寮,既入得這門,便是永世不得翻身。琴棋書畫,詩詞曲賦,每日五更起來練嗓,媽媽吸著水煙,煙筒嘟嚕嚕的響著,她噴出一口輕煙,聲音也悠悠似那煙縷散入空中:“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們這門子裡,一樣要藝有專jīng,才好襯得一張臉子錦上添花。光憑個臉子,那是下三濫的站街jì。”稀奇,不稀奇,連jì亦分三六九等,但一樣是倚門賣笑背人彈淚,到底倚仗天稟過人,在姐妹里也算得個撥尖兒,猶憧憬一個出淤泥而不染,只盼遇得良人,贖得此身。
到底,是叫我跳出了娼門。十四歲那年,他是大學士周道登,媽媽做主,將我賣與這位白髮蒼蒼的權臣貴人。周家門庭顯赫,規矩森嚴。當家的主母聽說買得我這風塵女子回來,進門之後便在上房誡飭訓斥半晌,又命婢女執家法來,打我三十棍“規矩杖”。血ròu模糊,痛苦輾轉,我只咬了銀牙一聲不吭。那張皺紋千溝百壑的臉上,卻只有漠然的冷淡,如看著毫不相gān的一齣戲。
已知這裡,沒有我的活路。
五更即起,至上房站規矩,夜裡挾了鋪蓋,睡在主母chuáng前,遞茶侍溺,一喚便要醒起。哪裡還能沾半分文墨,筋骨疲至力竭,再無心思想著書畫吟唱。每日青衣素鬟,偶然那日在鬢畔簪了朵紅絨花,主母便冷笑一聲:“果然是狐媚子,成日愛著花兒粉兒,想著勾三搭四。”便命婢女往臉上一口啐來。
那唾沫不許擦,膩在臉上一點點gān,一點點澀,皮膚一分一分的發緊,只覺得奇癢鑽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幾乎已經絕望,想過一索子吊在那房樑上,替老爺點菸的小廝看在眼裡,那日餓飯罰跪,他悄悄袖了只饅頭來給我,低聲相勸:“姐姐,你這樣年輕,不為旁的,忍著總有條出路。”那隻雪中送炭的饅頭,一兩句關愛的話,我心裡微微一酸,這府里唯有他還將我當人,當成弱質可憐的女人。足以將我的心又慢慢綴連起來,頑qiáng而執著的活下去,苦熬著沒有未來的明天。
慚慚覺得一絲溫暖,如果能夠看見他。只是將他當成個希望,當成是自己唯一的回護,是這如海侯門裡唯一的慰藉。擠著功夫背著人繡了雙鞋墊,眼瞅著主母出門上香,偷偷約了他在後園裡,方遞在了他手上,卻雙雙叫總管拿了個正著。
主母上香回來,一聽得此事,冷笑一聲:“早瞧著你們眉來眼去,原來早就勾搭成jian!”不無得意回頭瞧了老爺一眼:“我就說這娼門裡皆是爛貨,遲早不守婦道。”那個老爺,滿臉的白鬍子氣幾乎都要翹起來。我卻只有絕然的痛快,這糟老頭子憑什麼就霸了我一生?他怒喝一聲:“攆出去!”主母曬笑:“還算便宜了這污濫貨。”
攆出了周家門,天宏地廣,我卻只如飛絮浮萍。流落吳江街頭,幾成乞丐。棲身庵堂,做些灑掃粗活,那些尼姑見不得我吃一碗閒飯,每日只是冷嘲熱諷。原來佛門亦不是清淨之地。這日卻遇上貴客來上香,布施了五十兩雪花白銀,師太當即眉花眼笑,讓入後堂用素齋。那貴客卻是二八年華的嬌饒艷姝,扶著小鬟迤邐而來,正執帚打掃中庭的我驚呼失聲:“徐姐姐!”
這一聲終於改變了我的命,有同門之誼的徐佛,將我接回她的寓舍。庭院深深,綠柳垂楊掩映粉垣紅樓,好個雅嫻之地,卻是吳江人盡皆知的胭脂境、銷魂窟。我淨身洗髮,換過身gān淨衣衫出來拜謝徐姐姐,卻只見她驚艷的目光:“影憐,真真是我見猶憐。你不若重cao舊業,必有所成。”必有所成?我臉上不禁浮起笑容,這勾欄院裡,風塵之中,能求何所成?不過掙一口飯,捨得這身子罷。兜兜轉轉,原來到底逃不開這軟紅輕偎的生涯。
徐姐姐一手cao持,引路搭橋,宴請了吳江名士。我一闕詩成,轟動席間,從此才名不脛而走。卻原來世上人貪圖附庸風雅,青樓賣笑,能詩能畫,倒替我博個花魁名頭。從此我改姓為柳,易名為隱,輾轉吳越,寄居松江,秦淮河的槳聲燈影,綺光年華,時人將我與七位才名卓越的姐妹,並稱秦淮八艷。
功成名就,往來無白丁,這日復社首領,大才子張縛設宴相邀。我青衣素服,只命小鬟抱了琵琶,款款步入齊楚閣內。席間諸人驚艷的目光,早已是見怪不怪,微微一笑,便叫了張縛的字:“西銘,今日諸多貴客,我卻來得遲了。”旁的人哪裡肯等閒饒過這一句,定要罰酒。我只淡然道:“諸位公子皆是雅量,隱雯不才,獻醜一曲,為諸位公子佐興。”接了琵琶,輕攏慢捻便一紓歌喉:“拂衣yù走青珊瑚,澒dòng不言言劍術。須臾樹杪雷電生,玄猿赤豹侵空冥。”琵琶錚錚,嘈嘈切切,卻掩不住那驟生的肅殺之氣,席間人不由停箸置杯,側耳凝神。
“寒鋒倒景不可識,yīn崖落木風悲吟。吁嗟變化須異人,時危劍器摧石骨。”琵琶聲漸激越,如一線凌空,漸拔漸高,西首那位公子,正自斟酒,此時早已瞠目結舌,手中酒壺兀自汩汩流傾,那杯中早已注滿,只流得半席皆是,卻無人注目理會。
“我徒壯氣滿天下,廣陵白髮心惻惻……”琵琶聲嘎然而止,席間仍是一片沉寂,過了半晌,張西銘方轟然一聲:“好!”諸人這才似回魂一般,擊案鼓譟。我緩緩放下琵琶,忽聽得個醇厚的嗓音道:“柳姑娘真是色藝雙絕,只不知此詩何名,為何人所作,如此佳作,理應是奇才高士手筆。”
我淡然一笑:“此首《劍術行》,乃不才覆瓿之作,有rǔ公子清聽了。”他的聲音不卑不亢:“姑娘才思敏捷,品格豪拓不讓鬚眉。抑何其凌清而瞯遠,宏達而微恣與?大都備沉雄之致,進乎華騁之作者焉。”張西銘大笑道:“軼符,你素來自負詩名,今日得見柳姑娘奇才,竟如此甘拜下風?”
我竦然一驚,回首隻見劍眉宇軒,他那雙烏沉深邃的眼睛突然一亮,朗然若星。他竟然就是陳子龍,松江第一才子的陳子龍。他的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入人心裡去,我突然無端端又是竦然一驚。名士風流,他也不過是個走馬章台的少年公子,想要贏得青樓薄倖名罷了,卻為何在他清亮的目光之下,雙頰微微的發起熱來,只是萬分的不自在?
只講些場面話,十指纖纖捧了杯盞:“隱雯素仰公子才名,今日得見,實三生有幸。謹以薄酒一杯,聊表敬意。”他的臉驟然微微一紅,赦然還禮。他竟然會臉紅,來這銷金窟里的豪客,故然有一擲千金的措大,亦有久負才名的làng子,但人人視我,不過一介玩物,風雅玩物。我這才名也不過博得他們嘖嘖向旁人炫耀:“那能詩能賦的柳隱,我也曾做過她的入幕之賓。”娼女便是娼女,這世上並無出淤泥不染的神話,人家看到你裊裊凌波,仍不忘記提點的是你根下的腐臭。再歡愉的笑顏里亦帶了一絲微妙的揶揄。雖不在臉上,但隱在心裡,我知道。
他居然會臉紅,如履薄冰的惶然神氣,仰面將酒一飲而盡。我心裡忽悠悠一輕,想起周府那送我饅頭的小廝。他一字不識,只因著我是個女人,便傾心相授。他——這才高八斗的陳子龍,原來在他心裡,我亦能拋開那些個虛名才氣,單純只是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