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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你怎麼不吃?”
“我不餓。”她笑著說,“我晚上吃得都很少,睡前沖杯麥片就飽了。”
“老師,你有個壞毛病。”我一邊吃麵一邊說她。
“是嗎?”她說,“是什麼?”
“你太愛走神了,跟你說話,你總是聽不見。”
“有嗎?”她說。
“有的。”我說,“不過在大街上可不能這樣,會很不安全。”
“段柏文。”她下定決心一樣對我說,“我要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我的左耳是聽不見的。不信,你可以試著在我左耳邊說句話,即使是大聲的話,我也可能聽不見的。”
我忽然想起剛才那幅照片,怪不得那位“客人”要親她的左耳。一定是非常疼惜她,才會這樣吧。即使有些失聰,仍然把她奉若掌上明珠。我心中的醋意不可遏制地膨脹發酵,差點讓我打了一個噴嚏。
她說:“不信,你可以在我左邊說一句話試試。”
可是說什麼呢?
如果真要我說,那一刻,我心裡只有一句話:老師,我喜歡你。
我是多麼想把這句話大聲對著她左耳喊出來,哪怕她真的聽見了,真的聽見了又怎麼樣呢?喜歡不是罪!
我壓抑得太久了,不應該辜負上天給我的這麼好的一次機會。
如果她認為我太過放肆或大逆不道,就讓她殺了我吧,反正橫豎都是死。就像我藏在語文筆記本最隱秘一頁的那句詩:若動了心是死路一條,我死得其所。
想到這,我終於鼓起勇氣,站起身,在她左邊的沙發上坐下。
她很配合地將頭髮撥到耳後,指指自己的耳朵,又將頭側過去一點。做好隨時準備洗耳恭聽的洋子。
這是我第一次這麼靠近她,她細弱而漆黑的頭髮,溫順地披在肩上,像一把真絲製的小雨傘。
可是,我最終說出口的話卻是:“我每天都穿增高鞋墊的。”
她在笑,我不能確定她是不是聽見了。
可是,你知道,這根本就不是我想說的話。
我臨時改變主意,做了可恥的逃兵。
時光被凝結了。我一直在她左邊坐著,她也沒有回過頭。我嗅到她頭髮的味道,遙遠得像是撥開密布的yīn雲,傾瀉而出的陽光的味道。
我好不容易才扭開我一直盯著她看的不禮貌的腦袋,轉到她家電視機旁邊那堆DVD碟片上,它們好像都沒有拆封,而且全都是美國大片,應該不是她的口味才對。我問她為什麼不看,她告訴我她沒有時間。
我大著膽子學大人腔責備她:“沒時間看還買,làng費錢。”
她並不在意我的冒犯,而是問我:“那你呢,喜歡看電影嗎?好像現在的年輕人都不太喜歡看電影呢。”
她口口聲聲都是“現在的年輕人”,我小心眼地懷疑她之所以這麼說是不是要刻意營造出我和她之間的代溝來。
為了在她面前顯示我的素質和成熟,我開始賣弄,並跟她說起我最喜歡的電影?重金屬搖滾雙面人?--
“這部片作為商業片來說,製作jīng良,技巧純熟。雖然可能會飽含眾多重金屬迷的批評,但我個人認為這部片還是很有可取之處:男主角分裂人格的秘密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他心愛的女主角。但是在他決定不再保守這個秘密之後,也就不受秘密的困擾了。
一直反對他的事業的女主角也轉而支持他了,這點很發人深思。”
我誇誇其談,像電視新聞評論里的丑角。真是中邪了,在我開始張口說話以後,我就變得停不下來。
當我意識到我應該住嘴的時候,我看了看手錶,十點了。
我知道,是時候離開了,再待下去,就太不禮貌了。
我站起身,看了看窗外,決定和她告別。
換好我的濕衣服,把那件T恤整整齊齊地疊好,我們回到門口。
她穿著一雙橘紅色的卡通拖鞋,非常小的鞋子,旁邊就是我又髒又笨重的球鞋。我彎下腰換鞋,她站在門邊,問我要不要帶一把傘走。
“不用了。已經不下雨了。”
“那好,回校以後,一定要發個簡訊給我。”
我點點頭。
她最後叫住我說:“謝謝你。”
我抬起頭。
她又重複了一遍:“段柏文,謝謝你。謝謝你剛才一直在說話。老實說,最近這段時間,我一個人總是容易呆住,有一個人在身邊說話,時間不會那麼漫長。”
“這麼說我也該謝謝你。”我說,“其實我也很長時間,沒有這麼跟人說過話了。”
“好啦,快走吧。”她說完,踮起腳,伸出手,在我的頭上撓了撓,我的頭髮一定變亂了。但我們還是一起由衷地笑了。
“咔嚓。”她的房門在我身後合上,我立刻後悔我錯過了機會,沒有大膽地說出我的表白。是真的後悔,但是我始終沒有再回去敲門,我只是用最快的速度跑下樓,跑出小區,站在一根電線桿旁邊,抱著自己的頭,狠狠地往電線桿上撞了三下。
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懲罰我自己的最好方式。
(11)
當我捂著劇痛的頭,發現自己剛才的矬樣被人盡收眼底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
特別是,看到我出醜的人並不是別人,偏偏就是那個路虎男——也就是那套睡衣和那雙霸道的拖鞋的主人——這不是冤家路窄是什麼。
我發誓如果我之前發現了他的車,就是現在脖子上架著一把比斯嘉麗昨晚亮出的獨門武器還要長十倍的大刀,我眉頭也絕不會皺一下。
真是老天沒眼。
奇怪的是,他的車離我的距離真的很近,可為什麼之前我竟然一點也沒發現?
我微微回頭,確定他正透過玻璃窗在審視著我,車內的音響屏幕發出綠油油的光,他的整個人雖然看不清楚五官,但表qíng一定是充滿嘲弄的。我挺直了我的背,想儘量顯得挺拔些。就在我發現了自己可笑的同時,身後傳來了汽車的喇叭聲。
他是在叫我。
離開還是過去?我正在猶豫,身後的喇叭又響了一聲。
誰怕誰!?
或許是不顧死活地想跟他PK,又或許是心裡藏了太多對他的好奇,我來不及分析自己的心態就走到了他的車旁邊,拉開了他的車門,坐上了車。
“星光這麼美,gān嗎自殘?”他問。
“我願意,我喜歡。不行嗎?”我以無賴的方式開始了我對他的挑戰。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吧!”他用嘲笑的口吻說,“雨水淋濕了褲子,要不就是作文沒有拿到高分,或者被老師批評不用功,又或者,被隔壁班的女生翻了個白眼?”
我敢肯定,他是故意這麼看扁我。
我決定跟他來點狠的,於是我問他,“你認識吧啦嗎?”
他果然被我震到,手放到我肩上來,問我說:“你都聽說了些什麼呢?”
“沒什麼。”此時不賣關子,更待何時。
“你去她家做什麼?”他語氣似審犯人,但我卻超有成就感。我鐵了心,我就是要惹怒他,讓他不安,讓他難受,所以我慢悠悠地答道:“我要是說我代表全班同學去看往她,你信不信?”
“信啊。”他說,“你長得就挺團支書的。”
“你罵誰呢?”
我們班那團支書,動不動拿官腔跟我說話,是我最討厭的那種人。
他冷靜地說:“你小子不給我老是招,我還會抽你。你信不信?”他一邊說著,放在我肩上的手就一面加重了力道,他力氣真是大,疼得我忍不住大叫起來。
“放開我。”喔呲牙咧嘴地喊,“不然我告訴李老師。”
“這個我真怕。”他說完,哈哈大笑,鬆開我,掏出一盒煙,問我要不要來一根。我接了過來。他替我把煙點燃,這感覺我還是挺喜歡的,至少這樣我們看上去平等了許多。
我動動我還在疼的肩膀問他:“你是被他甩了麼,拿我出氣。”
他吐了一口煙,很臭屁地對我說:“你去問問她敢不敢甩我?”
“別chuī了吧,你這麼能,為什麼不敢上去找她,而是鬼鬼祟祟地躲到她家樓下?”
“我們有過約定,我三天不打擾她。”他說,“過去我曾多次讓她失望,這一次,我想守住諾言,讓她好好想一想。”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他。
“怎麼她沒告訴你嗎?”他說,“我以為你啥都知道呢。”
不說就算了,小氣鬼。
“我就知道你很有錢,開這麼好的車。”我酸酸地說,“你是富二代麼?”
“我也想,沒那個命。”他說,“我平時都在北京,這車我哥兒們的,他叫黑人。這幾年運氣好,發了財。你應該聽說過他的吧,他以前在這一帶可是風雲人物。”
我搖搖頭。
他笑著,恍然大悟地說:“我們出來混的時候,你還在念幼兒園吧?”
算他狠!一棍子把我打到非仰望才能看到他的距離。
“你老師,她好不好?”他忽然問我。
“不是很好。”我老實對他說,“或許,你應該向辦法讓她快樂一點兒。不要老是讓她吃泡麵,那樣對身體很不好。還有,別給她買那些打打殺殺的爛片子,我猜她一點兒也不喜歡。另外啊,你以後要是和她照相,麻煩你不要擺出色láng一樣的POSE,那樣跟她很不配的。”
“看來你小子知道的真的不少。”他盯著我,有些我喜歡的醋意在空中飄dàng。
“擅於觀察而已。”我提醒我自己剛占上風,一定要穩住,不能輕飄飄。不然隨時又會被他扳回一局。
他對我宣布:“我這次回來,是要帶她走的。”
“你帶不走的。”我斬釘截鐵但其實無比心虛地說。
“我們要不要賭?”他問。
“不賭,無聊。”
他沒有生氣,倒是哈哈大笑起來:“長夜漫漫啊,既然都這麼無聊,不如我做件好事送你回學校吧。”
我本想推脫一下,但想到自己身上沒錢,就把逞能的話活生生咽了回去。就在他發動車子的時候,我倆同時從後視鏡里發現一個人,是她,正從小區里飛快地走出來。她在居家服外面套著一件和她身材很不相稱的大外套,像一個很大的蹦躂的棉花糖。
我先打開門跳下了車。
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和她男朋友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