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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沒想到,段柏文要帶我去的地方,竟然是斯嘉麗的家。
斯嘉麗的房門是他推開的,我看到她躺在chuáng上,在掛水。
她還是斯斯公主嗎?
我差一點沒認出她來,她的臉浮腫得要命,兩隻眼睛一點神都沒有。昔日有型有范兒的斯嘉麗放佛一夜間就變成了這個怪模樣,這是為什麼?
難道這就是她在新年夜裡簡訊里想要告訴我的“秘密”嗎?
“我沒有對任何人說出你的秘密。”段柏文對躺在那裡的斯嘉麗說,:你要相信我,不過,我覺得你可以親口告訴於池子。你們是朋友,不是麼?“
段柏文說完這些話,離開了斯嘉麗的家。
房間裡就只有我們兩。
我自覺窘迫,因為我們看上去兩敗俱傷。
先開口的是她,我以為她勢必要問及我的鼻子,沒想到她沒有。
“好久不見。”她比我自在多了,微笑著,對我伸出那隻打點滴的手,“給我一點元氣,替我暖暖。”
我只能握上去。
她把臉縮進去被子裡一半,只露出眼睛,看著我,問:“我難看不?”
我握著她冰冷的手,搖搖頭,說:“比我好看。”
沒想到她卻笑了。
“怎麼會這樣?”我輕輕用手點了一下她的臉頰,剛剛按過的地方就凹進去一塊,就像是一塊冰涼的橡皮泥。就算是過敏得最厲害的時候,我也沒有落到如此地步。
斯嘉麗說:“元氣,看來,我不得不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了。你聽好哦,這個秘密就是,其實,我並不是一個健康的人——我有先天xing糖尿病,天天都需要打針。我表姐就在醫院工作,所以每次我都去找她打,可以免費。但我不想讓你知道,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因為,我希望我在你心中,一切都是那麼美好,我需要這種感覺。它對我來說很重要。聽上去很傻啊,但是,你真的能給我元氣的哦。每次看到你咧著大嘴傻傻地笑,我就覺得,這個世界還是很美好的。”
“有病就治啊。”我蒼白著臉說,“你還成天把自己搞的那麼忙!”
“我在忙,也沒有我爸媽忙。我身體不好,他們還整天在外面忙他們的生意,連一分一秒的時間也不願意給我。錢對他們來說,比我這個女兒重要很多。我就是病死在家裡,估計他們也不會在乎。所以,我不想再用他們的錢,我寧願自己去掙,然後自己買衣服,買化妝品,買一堆沒用的東西。我喝酒,過度疲勞,把自己弄得亂七八糟,只希望可以多吸引他們多關心我一點,聽上去,很傻吧。不過你放心,你的段柏文跟我不一樣,他去酒吧,純粹是為了打工掙錢。他說他爸爸欠了很多債,他是去掙生活費。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至少在我心裡,我是這麼想的。元氣我向你保證,我們真的沒有做任何不好的事qíng,可是我們倒霉,被處分,被人瞧不起。我被處分後,學校打了電話給我爸,我爸知道後就把我bào打了一頓,你還記得那天放學,我求你陪我回家嗎?其實那天你如果肯陪我回家,他是不會打我的。他這個人死要面子,如果有同學在,拼了命也要裝出慈父的樣子來的。但是你不肯,我又沒有什麼別的朋友,所以那天,我被他打得很慘很慘,我跑到學校,遇到段柏文,是他陪我,安慰我,我很感激他。可是元氣,請相信我,我真的當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會做出你想像中的那種齷齪事,即便我真的很喜歡誰誰誰,我也會守口如瓶,這是我永遠的秘密,我不會講???”
我看著躺在那裡的斯嘉麗,我覺得我完全不認識她了,這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說過的最最樸實,也最最長的一段話。就像是一個兀自播放的留聲機。我沒有打斷她,而是側耳傾聽。就像她從前常常對我做的一樣。
原來“偏偏喜歡你”,不過是張國榮的一首歌。
原來她那套行頭不過是為了給某品牌的MP3做促銷小姐度身定做的。
原來她在酒吧里喝成那樣,只是為了五千塊錢。
原來她放縱自己,只希望爸爸媽媽多看自己一眼。
原來她從來不吃糖不是怕長胖,而且她有糖尿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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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又開始痛了,嗓子裡發不出一個音節。雖然她做作,她臭美,她虛榮,可至少,她懂得真實地活著。
和她談坦dàngdàng的真相相比,我的那些齷齪難言的謊話和對這個世界根深蒂固的偏見,要怎麼講給這個被我害得下場落魄的公主聽?
我羞愧得快要閉過氣去了。
我在她的chuáng邊發現了一個暖水袋,我去廚房灌起熱水來,讓她的手腕枕在上面,又幫她把亂七八糟的髮型重新梳理了一遍。
做這些的時候,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得飛快,真的差一點就把真相說出來了。可是,我始終沒有勇氣說出一個字。我發誓,從此以後,再也不自以為是了,只有讓我自始至終都在臆想的獨角戲裡徹底落幕,才算對得起所有觀眾。
走出醫院的門口,段柏文正站在路邊等我,他竟然咧開嘴開心地微笑,似乎已經忘記了剛才的一場械鬥。
他只是問我:“你說那傢伙是不是該打呢?”
我沒有回答他,而是問他:“如果我和斯嘉麗掉在水裡,你會先救誰?”
他嘆息說:“能不能拜託你不要整天問我一些傻裡傻氣的問題呢?你能不能稍微對你的朋友有一點點起碼的信任呢?”
“誰?誰是我的朋友?”我問。
“斯嘉麗,還有我。”他說,“難道你不把我當朋友?難道你不知道我一直把你當成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嗎?”
喔,這個答案,離我心裡真正的答案,原來真的有距離。我一直以為我們是“戀人未滿”,或者“半糖主義”,沒想到,只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只是“朋友”而已。
就好像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了命運的安排,並且,第一次沒有想去奮起反擊。
所以,我竟然也可以笑著對段柏文說:“其實,你和斯嘉麗也不是不可以談戀愛的,但是,要把她的病治好的,不然會影響將來的哦。”
“又找抽了!”他惡狠狠地對我說,“以後再跟那個垃圾有來往,我就把你的腿打斷。”
我很想很想說:“他不是垃圾。”但我又因為沒有勇氣而放棄,因為如果我這樣說了,那我就會在他的心目中成為一個“垃圾”,這是我無論如何都不qíng願的。
我總算發現了,原來我一點都不勇敢。
和病成那樣也不肯接受同qíng的斯嘉麗相比,和敢為了朋友討一個公道而打架的段柏文相比,和站在舞台上大聲喊出“我喜歡你”的橫刀相比,甚至和愛一個人32年也不肯說出口的媽媽相比,我簡直膽小得不如一隻螞蟻。
如果回憶會說話,它也許真的會開口罵我傻X。
心事重重地回到家,我媽問我:“段柏文呢,你不是說約他逛街嗎?’
“媽。”我說,“要是我和段柏文同時掉進水裡,你會救誰?”
“真是傻!”她重重敲一下我的頭說,“媽媽老了,應該是你們一起救我才對。”
“你在逃避。”我看著她的眼睛說,“你一定會救他的對不對,在你的心目中,他一直都比我重要,對不對?”
“又犯病了。”我媽生氣地說,“停止胡說,去吃飯吧。”
“你喜歡段伯伯,所以喜歡他的兒子,我可以理解,可是媽媽,愛qíng難道真的是生命里最重要的東西麼?你這麼拼命努力工作,甚至生病住院,就是為了替他們家還債,別以為我不知道!但是無論如何,請不要忘記,我是你的親生女兒!”
說完這些話,我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間。
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是過了很久很久,我媽敲開了我的門,抱著她的幾個本子,對我說道:“池子,媽媽想和你聊一聊。”
我側身讓她進來。
她大病初癒。臉色還不是很好,我又因為我的任xing傷害了她,我的心裡好難過。接過那些本子,我低聲而蒼白地對她說:“對不起。”\
“媽媽給你講個故事吧。“她說完,拉我在她身邊坐下,開始了她漫長的講述:
很小的時候,我和你羅阿姨就是好朋友,我媽一起在軍區大院長大。你羅阿姨從小就是個美女,唱歌,跳舞,樣樣都行。我跟她在一起,總有一種自愧不如的感覺。就好像她是玫瑰,而我就是一朵狗尾巴糙。但好在這並不影響我們的友qíng。我媽相依為伴地長大了。
直到18歲的那年,我們遇到了你爸爸,他談吐幽默,帥氣大方,於是我媽都愛上了他。所不同的是,你羅阿姨把對他的仰慕和喜歡統統告訴了我,而我卻因為自卑,把這份愛深深地藏在了心裡。
後來,你羅阿姨和你爸爸順理成章地戀愛了,我常常躲起來一個人流淚,以為我永遠都不會再有希望。但是,段伯伯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他瘋狂地愛上了你羅阿姨,瘋狂地追求她
。和你爸比起來,段伯伯家庭條件好得多,對羅阿姨也百依百順。相比之下,你爸爸的脾氣很壞,大男子主義很重,那些日子,你羅阿姨多少有些猶豫。出於私心,我不停地勸說羅阿姨跟你段伯伯好,還偷偷地給你段伯伯出主意,教他如何討得你羅阿姨的歡心。甚至在你羅阿姨面前編造了一些莫須有的事實,說你爸是如何的花心,如何不安全等等。
終於有一次,羅阿姨瞞著你爸爸去和你段伯伯見面,而我卻裝作無心把這件事告訴了你爸爸,最終導致了他們吵架,並分手。
五年的時間過去了,你爸爸娶了我。而你羅阿姨,則失望地嫁給了一直追求她的段伯伯,我們兩家有很長時間都沒有任何來往。你兩歲的時候,你爸爸得病死了,為了給他看病,我們欠了很多債,我一個女人,拉扯著才兩歲的你,根本就沒有活下去的勇氣,我覺得,這就是我的報應,我做了不該做的事qíng,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我真的不想活了,就在我準備把你送到孤兒院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你羅阿姨出現了。那些天,她幾乎天天陪著我,做飯給我吃,給我講笑話,鼓勵我為了你勇敢活下去。那一年中秋,下很大的雨,她還冒著雨來給我送月餅,結果被車撞了,在醫院裡躺了好多天。即便她已經查處患了血癌,怕我擔心,她還一直瞞著我,就怕我花錢給她買藥買保健品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