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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溝里的雪比城市來的粗放,鵝毛般大小,成群結隊從yīn冷的空中飄下,浩浩dàngdàng,像頑皮的小孩站在雲層上撒歡抖落自家的鵝絨被。
C市卻已經放晴了,難得的暖陽灑在窗戶上,融化了孩子們小心保存下來的雪娃娃。
梁正躬身站在病chuáng邊,親自為洛楓按摩小腿。
不敢太輕,輕了沒效果。
也不敢太重,重了怕弄疼洛楓。
洛楓身子無法動彈,但說話已經沒有問題。醒來後他沒有問過隊友們的qíng況,仿佛已經在沉睡時與他們擁抱告別。
他長得jīng致,安靜時自帶憂鬱氣場,像一尊華美gān淨的青瓷,只能放在玻璃展櫃中,借著燈光遠觀,稍一碰觸,就會生出絲絲裂紋。
梁正便是那個將他“破壞”掉的人。
每日見著梁正,他都會展眉一笑。眸光從眼角溢出,融化掉眉間那抹裝腔作勢的憂鬱。明明動彈不了,卻要憑著兩片薄唇指使人家做這做那,偶爾還會調戲兩句,惹得梁正黑著臉瞪他。
但梁正不會對他發火,瞪完了繼續任勞任怨地伺候他,幾乎攬過了護工的所有活兒。
洛楓虛眼看著在窗框上凝聚成刺目金色的流光,問:“那幫孩子怎麼樣了?”
梁正瞧了瞧chuáng頭上的檯曆,“考核已經開始了。”
獵鷹最大的障礙戰術體能場上,20名隊員全副武裝,矯捷地在各種器材上穿梭翻越。場上濃煙四起,槍聲不斷,爆炸的轟鳴不絕於耳。尹天從高牆上飛身躍下,落地的瞬間,一枚模擬炸彈在身邊炸響。
如果是在幾個月前,他也許已經嚇得腿軟難行,如今卻趁勢魚躍前撲,連續在沙地上翻滾數圈後,利落地站起,毫不猶豫沖向下一處障礙。
整個過程中,唯有心跳稍微加快。
寧城站在一棟10層樓房下,雙腿用力一蹬,帶著黑色手套的兩手穩穩抓住第一個突出平台。只見他腰部向右側送力,翻身踩上平台的同時,右手已經緊緊扣住上方的水管。
他就像一隻靈活的壁虎,以常人難以想像的速度徒手向上攀去,就連難度最大的夾牆,在他bào起的腿臂肌ròu下也成了如平地般的踏板。
他輕鬆地抓住夾牆頂端的避雷針,右腿猛然一蹬,靈巧地站上頂樓天台。
掛鉤“鏘”一聲掛上金屬欄杆,他下意識地拉了拉繩索,以確定qiáng度,繼而背向外側,雙手一松一緊地握住繩索,雙腿併攏輕輕蹬向牆沿,如長著羽翅的靈shòu一般,輕巧優美地滑向空中。
躍至力量作用的頂點,他忽然收緊雙手,止住下滑的趨勢,雙腿與身體幾成直角。繩索帶著他墜向4樓的窗戶,他腳步猛一加力,gān淨利落地踹破整片玻璃,順勢滑入屋中。
踩上破碎玻璃渣的一刻,方才還cha在腰間的手槍已經在他手中完成上膛與瞄準。
子彈破空而出,正中房屋角落裡的人形靶。
整個攀登、滑降破窗、she擊的過程堪稱完美。
興許是午後的陽光惹人倦,洛楓偏頭朝向內側,眉間浮著一絲困意,眼睛卻像往常一樣深邃清亮,眸底還流動著清冷燃燒的微光,“周小吉還在隊裡嗎?”
梁正起身拉上窗簾,卻沒有完全拉攏,留出一小扇,讓冬陽照在chuáng尾。
“還在。每一次都差點被淘汰,走到現在也不知該說是他運氣太好,還是別人運氣太差。”
洛楓笑起來,嘴角揚起溫柔的幅度,“那就說他運氣好吧……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表現嘛。”
梁正坐在chuáng邊,總覺得洛楓眼中醞釀著落寞。
比起那些逝去的同伴,躺在病chuáng上的他無疑是被運氣眷顧的幸運兒。可他無論如何不願意承認——離開的兄弟運氣不好。
沉默片刻,洛楓又問:“郭戰呢?周小吉還在的話,郭戰應該也還在吧?”
梁正輕輕點頭,“他是那幫熊小子們的主心骨。”
洛楓“嗯”了一聲,“尹天和寧城也都在?”
“虎父無犬子,你當初的目光挺准。”梁正道:“尹天已經成長起來了,他和寧城如果繼續搭檔下去……說不定比我們誰都厲害。”
“寧城啊……”洛楓呼出一口細長的氣,虛眼看著天花板,聲音沉了下去,“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總覺得以前在哪裡見過他。”
“熟悉?”梁正略感疑惑。
“他身上有一種我曾經遇上過的……怎麼說,棋逢對手的久違感覺。但比記憶中少了幾分溫柔,多出幾分凌厲。”洛楓眉峰輕蹙,語速極慢,“但我又確定以前從未遇到過他。就算遇到了……”他淺笑道:“他一個19歲的小孩兒又怎麼可能與我棋逢對手?”
梁正愣了愣,腦子裡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年輕身影。
那人被留在了20多歲的美好年華,永遠溫柔地笑著,永遠不會老去。
而他與洛楓的眼角,已經被歲月的腳步踩出細細的紋路。
洛楓見他盯著被單出神,轉過臉問道:“在想什麼?”
他一怔,不願提及逝去多年的兄弟,生硬地糾正道:“寧城去年底就滿20歲了。”
洛楓笑起來,眼角悠悠向上挑起,輕聲嘆息道:“是啊,20歲了……”
“接過咱獵鷹的擔子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了。”
完成整套障礙戰術體能後,周小吉略有不支,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郭戰蹲在他身邊揉著他的肩背和腿,鼓勵道:“沒事沒事,休息一會兒很快就會好起來!”
可是他們沒有休息時間。
教官已經chuī響集合哨,他們必須背著背囊跑向7公里外的靶場。
周小吉艱難地站起來,剛想說句什麼,刺骨的涼意就劈頭蓋臉澆下。
尹天不知從哪兒弄來一瓶水,不由分說潑在他頭上,厲聲吼道:“給我堅持!跑起來!”
周小吉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渾身濕漉漉的,臉色蒼白,連嘴唇都在打顫。郭戰在他背上拍了不輕不重的一巴掌,溫和卻堅定地說:“小jī,我們走!”
周小吉狠狠咬牙,邁開被灌鉛似的腿,緊緊跟隨著尹天寧城。
寧城什麼鼓勵的話也沒說,卻會在他的喘息越來越粗重時,不動聲色地放緩步子,穩穩地拉住他的手臂,拽著他向前跑去。
靶場已經被積雪覆蓋,隊員們的到來打破了它難得的寧靜。
尹建鋒沒有給大家任何休整時間,上來就是“搶占有利位置she擊”。
最後500米,為了搶到有支撐點的優勢she擊位,所有人都沖了起來。周小吉實在跑不動了,尹天拉住他朝寧城與郭戰吼:“你們走!小jījiāo給我!”
寧城與郭戰對視一眼,立即心領神會,“丟下”昔日的吊車尾二人組沖向優勢she擊位。
尹天與周小吉落到了後方,尹天沉住一口氣在周小吉耳邊吼:“小jī,再沖一把!看到左邊第四個位置沒有?那兒有個半米高的垃圾箱,你必須搶到那個位置,把槍架在上面,用蹲姿she擊!”
“那……那你……呢?”
“我?”尹天在周小吉後腦削了一把,“你管我gān啥?神槍手根本不屑搶支撐點,支撐點都是給你和寧城郭戰這種初級she擊愛好者準備的!”
周小吉接連深呼吸,眼看就將被後面僅剩的幾名隊員超過,忽然心裡一橫,吼道:“天哥,那我去了!”
“去!”尹天往後看了一眼,又囑咐道:“到了別急著瞄準,先調整呼吸護心跳,我教過你的,還記不記得?”
周小吉已經衝出好幾米,頭也不回地喊道:“記得!”
你給我說的話,我每一句都記得!
槍聲震落了樹枝上的雪塵,最先抵達優勢she擊位的寧城與郭戰先後開槍。
子彈從95式自動步槍的槍口飛出,100米、150米、200米處的隨機靶應聲倒下。
寧城單手擰著步槍,向身邊的郭戰伸出手,郭戰一把握住,借力站起。
槍聲越來越密集,遠處的山體漸漸浮起朦朧的硝煙,隨機靶成片倒下,落入雪中消逝無蹤。
周小吉蹲在垃圾桶邊,一邊急切地調整呼吸,一邊專心致志地將步槍架上去。
這個she擊位說不上好,但卻是剩下的she擊位中唯一有支撐點的。尹天將它讓給了他,他便絕對不能讓尹天失望。
急速跳動的心臟終於稍稍安靜下來,體內沸騰奔涌的血液也不再毫無章法地亂竄。周小吉穿過準星盯住第一個目標,食指慢慢預壓,直至徹底瞄準的瞬間。
“嘭!”子彈在紛揚的雪花中飛過,將遠處的隨機靶重重拉入雪地。
與此同時,尹天也開槍了。
他趕到得太晚,she擊位不僅角度偏,而且沒有任何支撐點。
他沒有倚靠,甚至不能用穩定度更高的臥姿跪姿she擊。
從他的角度若想瞄準隨機靶,只能採取最困難的站姿。
周圍空無一物,唯有他的身體是支撐點。
他平舉起95式步槍,頭稍偏向右側,目光與準星、隨機靶連城一線,食指像jīng確的機械一般扣向扳機。
世界安靜得直剩下心臟跳動與血液流動的聲響,扳機被扣到底時,他的身體仿佛已經與步槍融為一體,子彈就像一枚極其聽話的棋子,從他的一呼一吸里沖入飛雪,帶著他的心跳刺向遠處的隨機靶。
他是唯一一個10槍全部命中目標的隊員。
且是以“無憑藉站姿”這種最困難的據槍姿勢。
隨後,13項she擊依次展開,積雪在大口徑反器材狙擊步槍的轟鳴中悄然融化,日暮之時,雪終於不再飄落,太陽在西天露出半面霞光。
洛楓睡了一覺,夢裡回到了20出頭的年紀。
那年全國特種大隊組織聯訓,他與梁正跟著獵鷹的前輩們奔赴北部戰區,和一幫同樣年輕的兵哥兒住在破破爛爛的大宿舍里。
白天拼了命地競爭,晚上關上大門背著前輩打撲克。
大宿舍條件不好,chuáng架不太結實,梁正在上鋪隨便翻個身就會帶動整個鐵chuáng發出刺耳的聲響。
洛楓霸道得很,不准梁正隨便翻身,自己卻在下鋪想怎麼翻就怎麼翻。梁正愁眉苦臉地趴在上鋪chuáng沿瞪他,他理也不理,繼續翻得隨心所yù。
睡在對面的兵哥終於看不下去了,站起身來為梁正打抱不平。
那兵哥長得很好看,有微微上翹的唇角與英挺的鼻樑。上眼皮是恰到好處的內雙,雙眼睜大時目光灼灼有神,稍稍耷下時,那顯山露水的雙眼皮又泛出波瀾不驚的柔qí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