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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歌無限循環著,他低頭盯著地面,把花架上的一盆弔蘭薅得支離破碎,喃喃道:“回來、不回來、回來、不回來……”
頭頂突然來了一句:“哎,你不開門念叨什麼呢?”
尹千陽仰起頭,一把拽下了耳機:“白爺?”
“倒是還記得我,我在這附近請外地一位朋友吃烤鴨來著,吃多了隨便溜達溜達,正好想起來定做的觀音還沒檢查。”丁漢白瞅了瞅匾額,“是這家啊,怎麼大白天落著卷閘門啊,東家呢?”
尹千陽站起來回答:“早就關了,店也要盤出去了。”
丁漢白不關心那些,只問:“那我的觀音做沒做啊?”
“做了,但已經成我的了。”尹千陽從領子裡把玉觀音拿出來,摘下後遞給對方,“就是這個,他送給我了。”
和田玉上帶著人體的溫度,觀音像栩栩如生,白爺耷眼蹙眉,手指肚順著佛像的雕刻紋路來回摸,而後又從兜里掏出只放大鏡來,仔仔細細地檢查這枚物件兒。
半晌過去,他問:“這是那小子雕的還是大師傅雕的?”
不提還好,一提尹千陽立刻崩潰了:“大師傅在廣州躲債!哪他媽有空雕啊!屁的大師傅,弄得他到現在都回不來!”
饒是丁漢白見的世面多也被嚇著了,說:“青天白日的你喊叫什麼,他師父是誰?”
尹千陽回答:“他爸,聶烽。”
丁漢白大笑,帶著點兒嘲諷:“真有意思,聶松橋一輩子紈絝,兒子沒天賦,孫子隨了他好賭,誰能想到重孫子是塊好料。你知道那小子什麼時候回來麼?”
“不知道。”尹千陽無力地蹲下,又開始念叨,“我在這兒把所有事情都回想了一遍,從他擺攤兒賣書,到聖誕節我們做冰糖橘子,又想到現在他在廣州賣圍巾項鍊,想了好多事情,就是想不到他什麼時候回來。”
丁漢白一頓,問:“他賣過那麼多東西?賺錢麼?”
尹千陽低著頭把每件事兒都細講了一遍,講完感嘆道:“他什麼辦法都能想到,想到後還能辦到,可是老天爺太不公平了,總折騰他。”
丁漢白聽完沉默良久,回神後忍不住說:“你倆的關係非同一般吧?”
尹千陽猛地抬頭,不知道自己哪句暴露了,但轉念一想對方算是陌生人,以後估計也見不到了,便承認道:“他是我男朋友。”
“什麼?”丁漢白一愣,隨即又大笑起來,“我們那時候都沒這麼時髦的詞兒!”
笑完轉身欲走,說:“回來了叫你男朋友去古玩城找我。”尹千陽急忙抓住丁漢白的袖子,“我的觀音你還拿著呢!還給我啊!”
丁漢白用力一掙:“什麼你的觀音,這是我給他出的題。”
尹千陽重新抓住對方:“你別耍無賴!店都沒了,以後也沒法定做了,而且這觀音沒要定金,你別想搶!”
丁漢白問:“那小子家還欠著多少債?”
“你管呢。”尹千陽耷拉著小臉兒,“還有幾百萬……”
丁漢白不屑道:“我當多少呢。”
“那是因為大頭都賣房賣院還完了!”尹千陽使勁扯對方的袖子,“把觀音給我,甭跟這兒裝逼了!”
丁漢白繃勁一拂,把尹千陽揮出去半米,他手中摩挲著玉觀音,說:“要定金是吧?通知你男朋友,就說白爺給他還債,讓他回來聽條件。”
尹千陽呆了,不確定地問:“真的?你沒騙人?”
“騙人有趣,騙你這種小傻子沒勁。”丁漢白說,“三天內他要是沒回來,我就把丁家給聶家還債的事兒放出去,讓他們在這行沒臉,往下倒三輩都被我們姓丁的壓一頭。”
尹千陽還在發愣,他心中如擂鼓一樣不平靜,滿眼都是難以置信,別說大喊大叫了,只剩下了聲音顫抖:“謝謝白爺,不知道什麼條件,但先謝謝你……”
“別介,”丁漢白無所謂地說,“到時候知道了條件只怕又要罵我。”
人漸漸走遠了,尹千陽立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巨大的震驚和激動交織在一起,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只能慢慢地捋一遍。捋到最後,他重新蹲在了花架旁邊。
然後笑著、流著淚薅下了最後一片葉子。
“是回來。”
第50章 回來了
尹千陽拿出田徑比賽的速度跑回了家, 高興得忘記了打車其實更快。他緊攥著手機, 回家後先擬了個糙稿,怕自己敘述的時候太激動會說不清楚。
翻出聶維山的號碼, 尹千陽按撥通鍵時又停住了, 他突然生出一絲擔心來, 怕聶維山不相信,也怕聶維山相信了不接受。
畢竟白爺和他們非親非故, 而交易條件也未知。
“要不先告訴三叔?”尹千陽自言自語瞎琢磨, 他還沒獨自應對過這麼大的事兒,因此心中沒底。決定後迅速找去了隔壁, 但三叔家的大門鎖著, 誰都沒在。
眼看已經傍晚了, 三叔三嬸應該也快從醫院回來了,他告訴自己沉住氣,然後在台階上坐了下來。
上千公里外的聶維山奔波了一整天,晚飯都沒來得及吃就要趕去夜總會上夜班。聶烽像往常一樣叮囑了兩句, 然後假裝坐在沙發上休息。
下樓梯的腳步聲逐漸聽不清了, 聶烽起身出了門, 走出小區的時候看見聶維山已經大步走向了街口。說來實在挺可笑,居然有一天要跟蹤自己的兒子。
正是下班高峰期,地鐵中人滿為患,疲憊的上班族都低頭玩手機,聶維山揣著褲兜什麼也不扶,垂著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地鐵門打開又關上, 乘客出去又進來,半小時後聶烽從另一節車廂里和聶維山同時出了地鐵。跟蹤了一路,最後在馬路對面看著聶維山進了一家夜總會。
怪不得衣服上混著煙、酒、香水的氣味兒。
夜幕降臨,整條街卻亮如白晝,巨大的牌子閃著各色亮光,音樂不斷地衝擊著路人的神經。聶烽還在馬路對面,他抽了根煙,隔著一股股煙霧盯著對面的夜總會門口。
聶維山又換上了西褲襯衫,甚至還被同事用啫喱抓了抓頭髮,他負責看三號區域,吧檯負責調酒的服務生偶爾跟他聊一句,笑著說:“啫喱還是有點兒少,明天找公主們要瓶髮膠。”
這裡面的那部分人都稱為公主或者少爺,聶維山從來都是敬而遠之,他摸了摸有點兒發硬的頭髮絲,突然難以自制地笑了起來。
瀟哥正好經過,問:“你自己樂什麼呢?”
“沒什麼,瞎樂。”聶維山想克制,但實在克制不住,他想起尹千陽那個關於上技校的夢了。他學美容美髮,天天忽悠人辦卡,還喜歡燙頭。
周末了,也不知道尹千陽有沒有出去瘋。
聶維山越想越遠,已經失神,瀟哥推他一把,提醒道:“手機響半天了。”
“我去接一下,馬上回來。”聶維山快步走去了大堂,那邊安靜一些,接通後說,“爸?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裡面傳來聶烽的聲音:“我沒事兒,你走的時候沒吃飯,我怕你忘了就打電話問問。”
“嚇我一跳,剛才接電話都緊張了。”聶維山鬆了口氣,“我吃過了,網吧裡面包方便麵什麼的都有。我正玩遊戲呢,你不用惦記我,看會兒電視就睡吧,明早回去我買蝦餃給你。”
聶烽背後的酒吧開始營業了,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從音響里傳出來,他的聲音淹沒其中,說:“小山,明天你就回家去吧。”
聶維山愣住,隨後抬腿奔出了夜總會,他壓根兒沒聽見聶烽說了什麼,酒吧的音樂聲告訴他聶烽就在這附近。
馬路上的車一輛接著一輛,便道上也不斷有車開上來找位子,聶維山左看右看,把夜總會兩邊都掃描了幾遍,再抬頭時,終於看見了站在馬路對面的聶烽。
電話里聶烽又說了一次:“回家去吧,以後別管我了。”
聶維山第一次那麼衝動,他跑下便道,長腿一邁直接跨過了綠化帶。他看不到來往的車了,只盯著他爸往前沖。
聶烽驚懼到了極點,大聲喊道:“小山!”
一輛吉普快速駛來,聶維山卻還在跑著過馬路,聶烽還有些虛弱的身體霎時間蓄滿了力量,他以最快的速度沖了過去,然後把聶維山推開。
“爸!”聶維山身體失去了平衡,但死命抓住聶烽的手沒有鬆開,兩個人齊齊倒在路邊,同時伴隨著刺耳的剎車聲。
聶烽緊緊抱著聶維山,像老鷹用翅膀為雛鷹遮風。
吉普車司機放下車窗對他們破口大罵,但罵的廣東話他們聽不懂。等吉普車離開,聶維山扶著聶烽站起來,父子倆都格外狼狽,一時間誰也不知道說點兒什麼。
良久,聶烽抬手給聶維山拍襯衣上的土。
聶維山一把握住他爸的手腕,說:“爸,咱們一塊兒回家吧。”
他很累,從來到廣州以後沒有一刻不累。他很無奈,從他家的院子被賣掉,他沒有家以後就只剩下無奈。他很慌,不知道家人要分別多久,不知道未來要怎麼了卻債務,不知道好多事兒該怎麼辦。
但是剛才聶烽縱身一撲,用命保護他。
他就不怕了。
“爸,”聶維山說,“這段日子,我想試試拼到極限的話我能賺多少錢,我還清咱家的債要多長時間。我不想你在外面自己漂著,以前純粹是不放心,現在還有出於對我自身的考慮。”
我有惦記的人了,我不想再這樣扔下他,不想我沒個歸期,他一直等待。
聶維山看著聶烽的眼睛說:“爸,咱們回去吧,我不住三叔家了,咱們重新租兩間房,討債的來了,要砸要打我頂著。這城市很美,可我不想以這副德行欣賞它。”
他想開心的、沒有負擔的來,想攬著尹千陽的肩膀,好好看一看這裡的街巷。
聶烽的手掌擦破了,還在往外滴著血,他不知道自己此時具體什麼模樣,只能想起“老淚縱橫”這個詞。
“爸,你哭什麼,不知道的以為我是不孝子在路邊氣你呢。”聶維山笑著給他爸擦了擦眼淚,“我有危險,你不要命了保護我,你在外漂著,我也不可能不管你。不然還算什麼父子。”
聶烽終於說出一句話來:“好,聽你的,咱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