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頁
楊越言掛了電話,手腳趨於冰冷。他知道路若培是出事兒會選獨自應對的那種人,只是沒想過這麼一天會真的到來。下車跟在後面,他整理了一下領帶,然後加快腳步趕了上去,那這條路就是他們一起走了。
紀委的大樓前有幾十層台階,誰知上到中間時,路若培忽然停下,很客氣地說:“楊律師,程序現在應該是初次談話,你不用跟著,早點兒回去吧。”
楊越言頓住腳步,千言萬語當著其他人的面也只能縮減成一個“好”字。他甚至沒有多看路若培一眼,同樣不確定路若培是否會多看他一眼,轉身邁下台階,路若培也轉身繼續上台階。
他們漸漸遠了。
青園路燈火通明的那幢小樓已經漆黑一片,飯菜還在桌上擺著,不過徹底沒了熱氣。費原左手開車,右手牽著路柯桐,他沒說什麼話,一切安慰都在指腹對手背的溫柔摩挲中。
“……我爸肯定沒事兒,”路柯桐愣愣地盯著前方的路,聲音也輕飄飄的,“他出車禍那次那麼險都捱過去了,關乎人命……這次肯定也沒事兒……”
可他又想起邱駱岷說的,有時候不是故意要貪,坐在那個位子上,有太多身不由已。費原握緊他的手,終於開口說:“路路,凡事都要早做準備,沒事兒最好,但萬一有事兒,咱們也不能慌,知道麼?”
路柯桐一口氣梗在喉嚨間,連點頭都困難,路若培每個月都給他一筆零花錢,哪怕他成年了,哪怕他都自己當老闆了。另外除了青園路的新房,再加上市里其他幾處,這些明面上的資產有多少,他從沒計算過,那暗裡還有沒有呢?
費原似乎看出了路柯桐在想什麼,沉聲說:“別自己亂想了,不管怎麼樣都會先調查的,既然有人舉報肯定對方已經有所準備,現在比擔心重要的是怎麼解決。”
“嗯,我知道。”路柯桐咬咬牙,然後抽出手找電話,“我問問楊叔叔怎麼樣了。”
裡面響了幾聲,接通後傳來楊越言平淡的聲音。路柯桐說:“楊叔叔,邱爸讓我們去他那兒,你現在在哪兒?你還好嗎?”
楊越言靜了幾秒才答:“我知道了,一會兒邱廳長家見。”
邱家的餐桌上擺好了茶,邱媽坐在桌旁不住地看表,邱爸在客廳里踱來踱去,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等費原和路柯桐到時,已經九點多了。
“邱爸,”路柯桐壓抑著心慌,讓自己看上去很鎮靜,“我聯繫了楊叔叔,他說等下也過來。”
邱爸點點頭:“那正好,我有話要問,咱們都先別急,好好商量商量。”
隨後楊越言到了,五個人坐在餐桌前說話,邱媽給大家添了點兒熱茶,說:“楊律師,你先喝一杯暖暖,你的臉色不太好。”
“謝謝。”楊越言微笑了一下,仍盡力保持著禮貌,他把茶喝下,然後問邱爸:“邱廳長,您具體是什麼時候聽到消息的?還有是從什麼人那兒聽到的?”
邱爸略微思索,回答:“今天和軍區那邊的領導開會,散會以後對方聊天提起。他們都不是紀委的人,沒道理知道的這麼清楚,所以我馬上聯繫了若培。”
楊越言不帶半分遲疑地說:“紀委不是最清楚的,誰舉報誰才最清楚。舉報的人明晃晃的拿這個聊天,就是想讓您聽見,等路市長出了事兒,您會第一時間有所動作,這也是為什麼路市長讓我通知您什麼都別管的原因。”
邱爸一拍桌子,含怒說道:“這不是明哲保身的事兒!現在調查情況還不清楚,我也只能安生等著,萬一真有什麼事兒,我不可能什麼都不干!路若培的胡話別想讓我聽!”
路柯桐雙手握拳放在腿上,彎曲的指關節都泛著白,他求救般看著楊越言,問:“楊叔叔,你是律師,你覺得這件事兒我爸會被怎麼樣?”
“我現在也說不好。”楊越言回想起在台階上,他和路若培彼此客套的表情和對話,頓時渾身無力,“目前來看,紀委受理了舉報然後立案調查,你爸爸被帶走進行初次問話,這些都屬於黨內部的紀律審查,不是司法程序,所以我也無法介入。”
一直沉默的費原終於開了口,說:“只知道對方是軍區的,他們的舉報材料、了解程度我們都不清楚,所以得假設最壞的結果,然後再想怎麼辦。”
當初道路整改的文件下來就可見端倪了,秀林街是塊兒頑石,因為有軍區的干休所而多少年都拆不動,對方能辦,說明在軍區里很有背景,至少軍銜不低。
路柯桐心中一沉,警怕軍,再加上邱爸馬上就要退休,這幾年也在逐漸放權,他們還能有多少優勢和底氣?
“路路,你聽我說。”楊越言看向路柯桐,神情嚴肅,“你爸爸做了這麼多年一把手,他有無數次機會往上升,但他都沒有,以他的能力這個位子應該只是個跳板,而不是終點。所以這條路上,很多紅著眼往上走的人被他擋住了,他影響了別人的利益。我們商量了那麼多,也都是圍繞著對方使絆子來說,都沒涉及到你爸爸是否真的資產來源有問題,如果最後調查結果是肯定的,你會對他失望嗎?”
“失望?”路柯桐看著楊越言的眼睛,他有些出神,語氣卻堅定無比,“任何人都能對他失望,我不能,也不會。不管對錯,他在我這兒都是好的,永遠不會變。”
楊越言好像鬆了口氣,“其實最壞的打算是什麼補救都沒用,不過他聽到你這幾句話肯定很高興,覺得什麼事兒都不算太壞。”
路柯桐卻更加難受,自言自語似的說:“為什麼不往上走,不然也不會被別人對付。”
楊越言聽在耳中,沒有做聲。
另一邊,路若培在紀委接受問話,他還沒吃晚飯,肚子很餓,杯中的茶也喝不下去。紀委的領導之一他認識,還一起切磋過西洋棋,就是來之前他過去握手的那一位,叫唐致忠。
“路市長,我們這邊前兩天收到了舉報信,然後當天成立了調查小組,帶你來是按程序進行問話,不過咱們私下算是朋友,所以不必緊張。”
路若培謙和地笑笑,唐致忠的話已經透露給他足夠的信息,紀委受理舉報後要寫初查報告,打立案請示,請示通過還要發決定書,然後成立調查小組。而紀委收到舉報信的當天就成立了調查小組,顯然不是因為他路若培特別,而是舉報的人太有分量。
唐致忠說:“我們對你的資產進行了調查核算,幾處房產的價值都逾千萬,其中令子名下位於青園路的獨棟小樓是你前妻購買的,但是每個月你都會給她一筆錢,數目很可觀,十年來從未間斷。”
“嚴謹點兒說,是贍養費。”路若培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神色如常,不過他忽然很慶幸,慶幸當初以溫凝的名義買了房子,那時他就想,要真有不好的一天,路柯桐也要有個風吹不動的安身之所。
他主動開口,語氣與平時無異:“問話太耗時,我先主動說明一下吧,你們應該查到了我主要的財產流向,每月給楊越言楊律師的,因為他是我的私人律師,給他的是薪酬。每月給溫凝的,因為她是我的前妻,給她的是贍養費。還有就是不小一筆給我兒子的,這個見笑了,我特別溺愛孩子。”
每筆款項來去都有依據,對方沉默思索,沒再糾纏。路若培交叉的雙手卻沒鬆開,他還暗自撐著一口氣。
唐致忠忽然笑了一下,又問:“你在兩大銀行的高額存款也說明一下?”
“這個,我覺得不用說明。”路若培淡淡地笑著,像是早就料到了,“光明正大擺在面上的錢用說明麼?或許是你們沒有查到來源有問題,所以需要我說明?那我只能說,這是我的積蓄。”
這是一個心知肚明的事兒,人在高位有權有勢,想要錢的話路子太多了,只有極度貪婪的人才會選貪污受賄這一條。唐致忠把手放在材料上摩擦,像在思考著什麼。其實這個級別的官員,不透明的收入太多,查不出來的貓膩也太多。假借工程撈錢,或者是暗中與合作方互惠互利都沒什麼可奇怪的,唐致忠沉默了一會兒,很程序化又很沒勁地問:“你的高額存款的來源是否跟市政府的合作方有關?”
“我否認,這需要證據,單純疑問的話我覺得沒什麼意義。”路若培微微頷首:“而且因果關係搞錯了,正因為他們被市政府選中,所以各方面都有保證,值得信賴。畢竟我不是拿錢辦事兒,我自己審核過的肯定放心,這些年我負責的大小工程從沒出過問題就是最好的證明。還是那句話,有問題你們肯定已經查到了,不是麼?”
十幾年的經營已經織就了一張密密實實的網,就算豁開一個小洞窺探,裡面也仍有縱橫交錯的枝椏擋著,而路若培藏在枝椏背後的中心處。不單是他,任何一個職位的人都會圍繞自身形成這樣一張網,但被暴露的從來都是百密一疏的。
唐致忠沉默片刻,然後合上了單薄的調查材料。
後半夜,路若培憩在休息室里,和唐致忠一起吃宵夜,兩個人都有些疲憊,此時難得放鬆一會兒。唐致忠笑言:“前一陣你還說得了副古董象棋,讓我有空去跟你切磋,誰知道再見面成這樣了,真是世事無常。”
“我都沒感慨什麼,你倒先嘆上氣了。”路若培緩解了飢餓,神情放鬆了些。
“確實有些荒唐,像走過場。”唐致忠壓低聲音:“我不方便說什麼,但是你心裡應該有底,你們市政府的事兒我也不清楚,只想說你別太較勁。”
“我知道,多謝。”路若培端起茶敬了唐致忠一杯。
舉報的內容與實際調查到的事實相去甚遠,他能淡然應對也是因為他有足夠的把握,紀委之所以證據不足就風風火火立案問話,不外乎是對方施加了壓力。更重要的是,讓他知道勢力的懸殊,這件事兒結束,最好認輸讓路。
楊越言和路柯桐接到消息已經是兩天後了,路若培從紀委回來沒有回家,直接去了市政府。市政府的會議室關著門,裡面正在開會,路若培推門進去,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到最前的位子上,他清清嗓子,說:“一切照舊。”
會後,一秘和幾個屬下在辦公室匯報工作,重點是討論接班人的調任事宜,路若培要讓下面的人提前上來,牽動的關係都要一一顧及到。
事情交代完,大家陸續出去,等到最後一個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路若培看著門緩緩關上,而在還有一條細fèng的時候又忽然被人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