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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門被推開,眼前是一片夕陽籠罩的稀疏叢林,野糙覆蓋了地上的碎石小徑,齊樂人費力地辨識著路徑,向叢林走去。夕陽下的風吹拂著這片荒蕪的叢林,遠離了終日轟鳴的工廠,這一帶的空氣都清新了起來,蟲鳴聲、鳥叫聲、風吹聲、蝙蝠飛動的聲音在耳邊匯成自然的曲調。
齊樂人提著心往前走,隨著他越走越深,眼前的叢林也逐漸茂密了起來,暮景深深之中,他隱約看到了前方氤氳著霧氣的空地上那高低錯落的墓碑,和一個在霧氣中朦朧的身影。
腳踩著cháo濕的地面,枯枝被踩斷的聲音驚醒了那個人,枝頭上的鳥兒鳴叫了一聲,那個人轉過身來。
叢林中的空地,濕潤土壤上破舊的墓碑,還有夕陽下的那個人……像是一個故事,又像是一場夢。
“寧、寧舟?”齊樂人咽了咽唾沫,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他。
寧舟披著一件斗篷,澄靜地看著他,柔和的夕陽模糊了他眼中的那一抹藍色,讓人情不自禁地以為看見了溫柔,可是一眨眼,那雙眼睛就被理性的冰冷凍結,只剩下了空洞的平靜。
“你怎麼在這裡?”齊樂人忍不住問道。
寧舟稍稍退開了一點,露出身後的墓碑,這座墓碑被養護得很好,不像周圍那些已經殘損破敗,墓碑上刻著一個名字——瑪利亞。
齊樂人突然想起了寧舟的身世,他的母親是教廷的聖職者,父親則是最早進入遊戲的那一批玩家……他由他的母親撫養長大,在瑪利亞去世後就被送往了永無鄉的教廷,走上了和瑪利亞一樣的道路。
他想起陳百七說過的話,十三歲的寧舟連個聖光治癒術都學不好,哪怕去了教廷也沒有學好神術……
小時候的寧舟是什麼樣子呢?也許他也有和普通的孩子一樣的時候,在滿是夕陽籠罩的黃昏之鄉中自由快樂地成長……直到瑪利亞去世。
齊樂人遲疑了一會兒,默默邁著步子走到了寧舟的身邊。瑪利亞的墓碑上沒有照片,除了一個名字什麼都沒有,難以想像一個領域級的高手最後竟然悄然無聲地沉寂在這樣一個荒僻的教堂墓地中。
“她一直想回去。”寧舟突然說道。
從剛才起,齊樂人就在等寧舟說些什麼,但沒想到寧舟會說起瑪利亞的願望。
“回聖城嗎?”他低聲問道。
寧舟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但她已經無法回去,也不敢回去了。”
雖然不知道原因,可是那份惆悵之情卻湧上了齊樂人的心頭,他已經基本可以確定,瑪利亞就是《噩夢遊戲》中的那個從來沒有出現過姓名的聖修女。
聖城的結界崩潰後,教廷撤離了聖城,她留了下來,用了一種神秘的方法保護住了聖城中的子民——現在齊樂人知道這種力量應該叫做“領域”,但當時遊戲中並沒有對這個方法進行具象化的描述,而是將其形容為“聖修女的夢境”。
這位不願放棄聖城的聖修女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被天神眷顧著的她用神賜的力量,將聖城中的所有的一切都拉入了自己的“夢境”中,夢境壓制住了肆nüè的惡魔,讓它們無法再傷害人類,甚至連魔王都被這個夢境殺死,沉睡在了大教堂的深處。
但是這位聖修女最終卻自我崩潰了,她的夢境隨之死去無法再醒來,她的夢禁錮了人類,也禁錮了惡魔,甚至連那位第一次入侵人類世界的老魔王也一同被禁錮在了她的夢中。
也許連她自己的靈魂,也被遺忘在了那裡。
殘存下來的行屍走肉,終於被時光所打敗,磋磨成了深埋在泥土下的骨骸。
可是齊樂人知道,直到死亡前的那一刻,她仍然想回去,親自結束自己創造的“夢境”,讓被困在夢境中的人回到現實中來,可是她已經虛弱太久了,十幾年來纏綿病榻,最終魂歸天國。
這一刻,齊樂人想為她,也為他做些什麼……
“你想回聖城去看看嗎?”齊樂人問他。
寧舟無聲地點了點頭。
“那就交給我吧!”齊樂人對他露出了一個開心的笑容,似乎能夠幫得上寧舟是一件極其快樂的事情,事實也的確如此,“我恰好知道怎麼去聖城的辦法,只要找到一樣東西就可以穿過籠罩在聖城外的那層迷霧,到時候我們一起去聖城吧!”
微風和睦,殘照繾綣,荒蕪的墓地中佇立的寧舟沒有問他是怎麼知道穿過迷霧的辦法,也沒有問該怎麼得到那件關鍵的道具,他只是點了點頭,甚至連懷疑都沒有。
他不該答應的,寧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每靠近一步,就是在走向深淵;多停留一秒,都是在飲鴆止渴。在他的心靈深處,她的模樣已經淡去了,可是他的樣子卻越來越鮮活,一次又一次的相遇就好像是彩色的畫筆,為他的輪廓填塗上了色彩,他快要從畫中走出來。
潛伏在靈魂中的惡魔用動人的話語引誘著他,令他彷徨,令他生疑,令他動搖,令他溺斃於罪惡之中。
神要他的信徒愛著自己的同類,無論是男人、女人、老人、幼兒,一視同仁。
神讚美愛情,祝福因為愛情而結合的情侶,可神不允許男人愛上男人,女人愛上女人。
人的愛不能超過主的愛。唯有主愛永恆。
所以他應該克制,應該遠離,可內心的渴望和嚮往卻不可抑制,就像是永無鄉那漫長的極夜之後,他和信徒們站在冰川上,迎著凜凜的寒風歌唱著聖詠,等待著極夜之後的第一縷陽光。那一刻內心深處的雀躍和嚮往,發自靈魂,無可抵擋。
他唯有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
第一百一十四章 聖修女的夢境(四)
“這麼說,剛才在酒館把魯德帶走的人就是你了?你和他認識嗎?”齊樂人問道。
“認識。他和阿諾德老師是我母親的朋友,我最近才得知阿諾德老師去世了。”寧舟說道。阿諾德騎士是他的啟蒙老師,他的格鬥技巧有一大部分都是從他那裡學來的,幾個月前阿諾德去世,當時他在永無鄉並不知情,雖然來過黃昏之鄉,但因為來去匆匆並沒有拜訪阿諾德,直到最近才知道他去世的消息。
因為不知道他葬在何處,所以他來找阿諾德的朋友魯德,魯德帶他來到了這裡,之後他來看望同樣葬在附近的瑪利亞,然後就遇上了齊樂人。
齊樂人一瞬間想了很多,有些深思下去甚至令人恐懼。
如果當時在那個廢棄教堂中,他沒有選擇向右的那扇門,而是選擇了左邊的門,他會在遊戲裡遇到寧舟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
如果他那時候遇見了寧舟,《噩夢遊戲》的劇情會不會發生巨大的改變?
答案是肯定的。
如果瑪利亞真的是那位聖修女,那麼身為她的孩子,遊戲裡的寧舟就一定會做出和現在的他一樣的選擇,如果帶上寧舟去聖城……
齊樂人在心裡苦笑了一下,所以他會在聖城獻出自己的“第一滴血”,是因為他沒有帶上關鍵的任務NPC嗎?
他並不願意這麼去想,因為這讓他不得不將寧舟看作遊戲中的NPC,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
也許曾經有這樣一個可能,他會透過電腦屏幕看到一串數據組成的寧舟,他若無其事地將他當做一個普通的NPC,不去探究他的人生,也不會為他的喜怒哀樂動容,哪怕看到他死去,他至多也不過是為他嘆息一聲,轉眼就忘。
這太殘忍,太殘忍了……
“走吧,我們去找魯德,他知道阿諾德手裡有一個關鍵道具,有了它我們就可以穿過聖城外的迷霧,進入到‘聖城’了。”收拾了一下心緒,齊樂人說。
迷霧裡的聖城也就是聖修女的夢境,或者用更通俗的說法,一個由瑪利亞創造的領域,一個被和平安詳的假象籠罩的世界,在那裡,在惡魔入侵中倖存下來的人類幸福地生活著,對安寧表象下的世界無知無覺。然而在聖修女死去後,這份和平的假象已經越來越脆弱,終將露出猙獰恐怖的內里。
兩人折回了另一條小徑上,寧舟剛從阿諾德的墓地回來,輕車熟路地帶著齊樂人往那裡走,果然在墓地里找到了魯德。齊樂人記得遊戲裡的時候魯德很輕易地就將任務給了他,並告訴他信物在阿諾德的故居里,希望他早日帶著信物前往聖城,將被困在聖城中的人類解救出來。
可是這一次,齊樂人在酒館沒有和魯德聊過天,他擔心魯德還能不能將信物的線索告訴他,但是他的故人之子就在這裡,魯德應該會比較配合吧?
正在他斟酌詞句的時候,寧舟已經單刀直入地問道:“她的領域信物,交給我。”
原本還醉醺醺的魯德突然打了個激靈,酒醒了,矢口否認:“我沒有那種東西!”
齊樂人懵了,劇情突然大變,魯德的態度太奇怪了,他為什麼要否認?在《噩夢遊戲》里他明明迫不及待地將信物的線索告訴了他……是因為漏掉了酒館部分的劇情嗎?
不,是因為寧舟。
齊樂人仔細觀察著魯德的神色,他看著寧舟的時候明顯露出了緊張的情緒,他在極力隱瞞著什麼……
寧舟說過,魯德和阿諾德都是他母親的朋友,所以魯德才不想讓寧舟去聖城?
為什麼?
雖然“聖修女的夢境”的確開始出現問題,但是趁早去破解領域讓那裡的人類離開不是更好嗎?為什麼要阻止寧舟?
寧舟身上的氣場頓時壓抑了起來,他似乎在極力忍耐著什麼,低聲問道:“她知道,她的領域信物是落在了你和阿諾德的手裡了嗎?”
魯德的嘴唇動了動,將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寧舟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過分壓抑的聲音帶著輕微的顫抖:“她到死都在想著回去……”
魯德好像被雷劈中了一樣,酒醒後慘白的臉一片僵硬。
“你們明知道,她一直想著要回去。這十幾年來她被擔憂和愧疚折磨,反反覆覆地在夢魘里醒來……她以為她的領域信物遺落在了聖城裡,卻沒想到是你們藏起了它。”寧舟藍色的眼睛裡醞釀著深沉的憤怒和失望,“為什麼隱瞞她?為什麼?!”
虬須滿面的魯德顫抖了一下,在憤怒的寧舟面前竟顯得有些脆弱可憐,他看向阿諾德的墳墓,似乎從好友那裡汲取到了力量,大聲道:“如果瑪利亞知道她的領域信物沒有遺落在聖城,她一定會回去,可是她的領域已經死了!要解開領域必須徹底摧毀它,這和殺了她有什麼區別?我們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她去送死?!”
“一個戰士應該死於戰場,這是主賜予的無上光榮,要接受它,而不是逃避它。”寧舟逼近了一步,魯德被他的氣勢壓迫,不自覺地後退,退到了阿諾德的墓碑前。
“她沒能完成的事情,就交給我來完成,現在,把她的領域信物給我。”寧舟將手伸到了魯德面前,緊盯著他的眼睛說道。
魯德沉默,緊咬得咯咯作響的牙關顯露了他的不平靜,他好像一隻被逼到極限的困獸,彷徨無措地在內心掙扎。
“我不知道。”魯德惡狠狠地摔下這句話,逃也似的離開了墓地。
夕陽下又只剩下齊樂人和寧舟兩人。
看到這裡齊樂人多少有點明白了為什麼《噩夢遊戲》里魯德會這麼輕易地將領域信物的下落告訴他,魯德是害怕的,虔誠的阿諾德寧可背負著欺騙,死後無法升入天堂,可是魯德卻沒有他那樣執著。他想減輕自己的罪責,所以選擇將領域信物交給一個願意前往聖城的陌生人,讓他去完成瑪利亞的遺願。
齊樂人多少能理解魯德的心情。就像在殺戮密會臥底的時候,他自己寧可在自己的屋子裡留下一封關於《噩夢遊戲》主線任務和一些零散支線任務的信,期望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來接替他承擔起這份沉重的責任,也不願把這件事告訴呂醫生。
這份想要保護親友的心,都是一樣的。
“我知道東西在哪裡。”齊樂人斟酌了一下後還是說了出來,“就在阿諾德的家中。”
寧舟站到阿諾德的墓前,他是他的啟蒙老師,也是他母親的騎士,他曾對主發誓要忠於瑪利亞,可他卻寧願違背誓言,在內心的譴責中將這個秘密帶入墳墓,哪怕他的靈魂因此將落入地獄中。
寧舟閉上了眼,回想起多年前,阿諾德是如何耐心地教導他,一個最簡單的出刀動作都仔仔細細地幫他糾正。瑪利亞去世後,他遵從瑪利亞的遺願,將他送往了教廷,由教皇親自擔任他的監護人。
可就是這個人,在善意的謊言中結束了瑪利亞的一生。
第一百一十五章 聖修女的夢境(五)
雖然關鍵NPC魯德已經跑了,但是身為“作弊”玩家的齊樂人一點也不慌,他一語道破天機:“那個東西在阿諾德故居的書房暗格里。”
於是不到半小時,兩人就順利潛入了阿諾德的房中,得到了關鍵任務道具——一枚小巧精緻的胸針,由金屬的齒輪和羽毛組成,水滴形墜子從上面垂落下來,整個胸針精緻得不可思議。拿起胸針的一瞬間,系統提示出現了:
【得到特殊任務道具胸針。持有這枚胸針可以穿過聖城外圍的迷霧。】
【玩家齊樂人,觸發特殊任務:聖修女的夢境。請在30天內攜帶信物抵達聖城,抵達任務地點後將暫停生存時間直至任務結束。逾期未到達視為任務失敗,扣除生存天數100天。玩家觸碰任務道具可以接到該任務,剩餘可加入人數: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