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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驍緊了緊手上的力氣,“你不怪我……怪我前二十幾年都沒有出現過,不怪我早早離開、拋下你一個人?”
再次搖頭,餘年回答,“我不貪心。”
“唔”了一聲,眼睛緩緩閉上,何驍又陷入了昏睡。
小心地將對方的手放進被子裡,餘年跟著路易森一起出了病房。
何驍每天清醒的時間都不長,病房中時不時還會有律師或者下屬進出。餘年沒有關注這些,發現何驍最喜歡的,是聽他說以前的事情後,能在床邊陪著何驍時,他就會輕鬆地聊起這些話題。
“小時候外婆在院子裡種了很多花,我最喜歡海棠。跟外公學畫畫,最先畫的就是海棠花。有一次半夜做了噩夢,害怕地睡不著,第二天畫畫時就總打瞌睡,外公發現了也不叫我,等到中午吃飯時,臉上弄上了好多顏料。外公還笑話我,說我用自己的臉做畫紙,太有犧牲精神了。”
何驍笑起來。
餘年手裡靈巧地剝著葡萄,聲音輕快,“我一直跟外公外婆住在思寧公館,那是祖產,建築很老了。有段時間寧城總是下暴雨,屋頂有一處太陳舊,漏了。外公沒有不開心,反倒說,這落進屋裡來的雨,跟我們家有緣分,否則雨滴千萬億,怎就只有這些雨恰恰落進來了。
那時我還小,半夜悄悄起床,蹲在那裡看神奇的‘有緣分的雨’,看了一會兒沒撐住,坐地上就睡著了,第二天還感冒了,被外公嘲笑了很久。”
見何驍眼裡有笑意,餘年故意道,“您也笑我!”
何驍很快故作嚴肅,“嗯,沒笑,是年年看錯了。”
眨眨眼,餘年笑道,“嗯,好吧,是我看錯了。”他將剝好的葡萄含進嘴裡,咽下去後,才輕聲道,“我明白您的堅持和想法,但對我來說,我還是想來看看您。至少,”他看著何驍的眼睛,“至少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回憶您時,不會只能回憶起視頻中的一個影像。”
何驍點點頭,“好,”他眼裡含著複雜的情緒,“你和你媽媽很像,一樣的倔。”
餘年眉眼彎彎,“嗯,看來應該是遺傳的。”
何驍睡著後,餘年放輕動作,踩著地毯從病房走了出去。見路易森就等在門口,餘年小聲道,“已經睡著了。”
路易森眼裡有欣慰,“您來之後,先生心情好了很多。先生從來是理智大過情感,做下的決定就不容別人反駁,但對於您過來這件事,先生真的非常開心。”
“是我應該做的。”餘年隔著病房門,眉間染上愁慮,遲疑道,“這兩天……他精神愈加不好了。”
“嗯。”路易森理了理本就沒有半絲褶皺的衣袖,仿佛是在調整心情,好一會兒才說道,“醫生說,就是這段時間的事了。先生自己也察覺到,所以在短暫的清醒時間裡,儘量將事情安排妥當。”
見餘年不說話,路易森勸慰道,“先生在病榻多年,早已看淡了生死,可以做到平靜面對。因為得知了小少爺你的存在,才多了一點不甘。但命運不會因為任何人的不甘而停下腳步和進程,不是嗎?”
餘年深吸了氣,儘量不去想太遠,“我去院子裡摘幾朵花,剛剛答應了的,要把盛開的花帶回來給他看。”
不過命運的腳步遠比餘年預估的來得更快一些。晚餐時,路易森突然來找餘年,說先生有些不好。餘年倉促起身上樓,腳踩在樓梯上時,一個不穩,差點摔倒。
謝游從旁邊伸手,穩穩地扶住了他的手臂,餘年這才發現,自己的腿都是軟的,半分力氣也沒有。收緊五指,他神色倉皇地看向謝游,張張嘴,想問,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快速地吻了一下餘年的眉心,謝游語帶安撫,“年年,別怕。”
由臥室改建的病房裡,醫護人員正匆忙出入,凌亂的腳步聲,像一根根鋼針一樣扎進人的心裡。餘年挨謝游站著,一眼不眨地盯著裡面的情況。
不知道過了多久,主治醫生才從裡面出來,用英文說道,“救回來了。”
路易森下意識地背過身,誠心地做禱告,滿臉皆是慶幸。
沒過多久,何驍便醒了過來。他與之前相比,越來越顯得瘦削,從輪廓上很難看出年輕時的影子。見餘年紅著眼睛,他抬抬手,想安慰餘年,但沒有足夠的力氣,只好作罷。
呼吸慢慢平穩下來,何驍一字一頓道,“年年,答應我,別難過太久,好嗎?”
餘年鼻尖一酸,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何驍眸子裡多了一抹笑意,徐緩道,“我這一生,能在年輕時遇見你媽媽,能在將死時,找到你,也圓滿了,別無所求。”
“我曾經埋怨過踏月,後來又加千倍百倍地埋怨過自己,再後來,我埋怨過命運的坎坷。但最近,我發現,踏月生下了你,命運又讓我遇見了你,這些,都是上天的贈與。”
餘年握住何驍枯瘦的手,重重點頭,哽咽,“能遇見您,也是上天的贈與。”
何驍手指微微彎曲,儘量反握住餘年的手,“希望你不要怪我,我不敢見你,是因為啊,我怕見了你,就會貪心。會貪生,會怕死,會不想面對死亡,會捨不得離開你、離開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