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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皇皇然埋頭又搬了好幾桶水,腰實在有些遭持不住,便停了下來,挪動腳跟靠在石柱旁,默然凝視著葉西在陸離光斑中的背影。
想了想,他帶著忐忑問:“不能這麼叫?”
葉西偏過身來,斜睨著他,語氣尤為不善:“不能。”
陳尋便笑笑,只說:“好吧……”
他摘下粗布手套,點了根煙,開始攀談:“你為什麼也想掙錢啊?”
本想回答“為了更早獨立”,可聽起來似乎狂妄了些,於是她換了種說法:“想攢點錢去旅遊。”
“去哪?”他抬頭,仿佛對此答案很是來勁。
“嗯……”葉西沉吟片刻,擇了第一個出現在腦海里的答案,“雲南吧。”
剛認識韓素沒多久的時候,她得了空閒就跟自己分享中考後暑假去雲南遊玩的經歷。什麼麗江大理,蒼山洱海,如水洗過的藍天,像顏料盤裡暈過的雲彩,說得她實在心痒痒。
她反覆聲稱自己不是個願意親近自然的人,其實說到底,只是因為沒那個契機和條件,要真有了,她又豈會拒絕?
當年她所在的小學每個暑假都會舉行夏令營這類的活動,父母沒離婚前,她也動過要報名參加的心思。出於為家裡的經濟狀況著想,回家央求時她會把心愿降到最低,出國是可以死心了,遠的也自然不必考慮,不出省的城市倒還有商量的餘地吧?
但葉愛軍從不與她商量。
“去什麼夏令營?老老實實在家做家務!小小年紀學會跟人攀比,長大了還能好?”這是他最愛的一套說辭,葉西到後來倒著都能背出來。
碰到這種情況她會再去找媽媽負隅頑抗一番,而林俐往往會採用懷柔戰術:“明年好不好?明年媽媽保證讓你去。”
然後,葉西等來一個又一個失落的“明年”。
想到這裡,她的心蒙上一張密網。
這廂陳尋輕輕吐出一口煙,翻開顱內的那本便簽本,在已寫的“艾薇兒”和“不吃香菜”下一行,補上“雲南”二字。
他輕扶著腰答:“其實我也蠻想去雲南的。”
葉西瞥過來,滿眼將信將疑:“真的假的?”
“真的啊!”他笑了笑,指間的煙氣扶搖而升。
她這下終於肯將身子轉過來直對著他,不自在地捏捏耳朵說道:“我記得大概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吧,我舅舅他們一家去了雲南旅遊。回來時帶了些特產,什麼鮮花餅啊楊梅啊乳扇啊……挺多的。可那天我放學回來,一個都沒撈著。”
她聳聳肩,垂首踢踹腳前的小石子。陳尋莫名嗓子眼發澀。
“為什麼?”他攢著眉毛。
“都給我弟拿走了。”
“你不應該搶回來嗎?”
“懶得搶,他動不動就要跟我打架,我不想變成跟他一樣的人。”要說葉南是從山上逮下來的野人,那她第一個贊同。對,還得再加個葉愛軍。
“是你親弟弟嗎?”問這話時,陳尋眼神一深,不過葉西是看不見的。
她奇怪著,雙眼睜圓看過來:“是啊?”
他默然片刻,再開口時語調很沉:“你不是說你是獨生子女嗎?”
“我……”她愣住,忖了又忖。
好像確有那麼回事,上回在網吧她是這樣回答的。可現在想來又似乎沒必要,那段時間她心不太定,總怕別人知道自己有這麼個弟弟。當晚她本就因弟弟鳩占鵲巢而意氣出走,他還問那樣的問題,她才當即像被針扎了一下,遵循潛意識說了謊。
於是她訕笑兩下:“那時候跟你不太熟,就瞎答的。”
他跟著笑:“現在就熟了?”
她不自然地撇過臉去。
“所以……你上回提到的,犯過罪的弟弟……”臉上表情一凝,陳尋又抽一口煙,對她這個弟弟好像尤為感興趣,“就是他?”
葉西抿嘴,不情願道:“嗯。”
他抬臂,往腳尖前的地上點點菸灰,低頭的動作藏住眼神:“那……犯的是什麼罪啊?”
氣氛倏忽詭譎起來,周身的空氣密度變大,黏著在一起,葉西皺眉,心裡沒來由一慌。該答還是不該答呢?總覺得二人的關係還不到袒露心扉那一步,畢竟她連韓素都是提防著的。
也許是十秒,也許更久,沉默之後陳尋緊盯向她,又低聲問:“嗯?”
指尖掐進掌心,不太善於扯謊的葉西正惶急思索一個合理的回答。他在這時向前邁步,走直線壓迫著她的目光緩步而來。剩三四步時他停止,抬手懸在她肩上。
“他……”葉西緊張,終於要脫口而出。
門外猝然響起隆隆發動機聲,工人的吵嚷緊跟其後,陳尋收手,又退回原先的位置。葉西呼氣,掉在嗓子眼兒的心降了下去。
“他媽的,曬死老子了!”陣陣罵罵咧咧湧進來,空氣密度又鬆散回去。陳尋好像沒事人一樣直起腰回身搬水桶,葉西留在原地僵了很久。
其實剛剛就差一點……就差一點她便會把實話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