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頁
葉西並沒有想太多,對媽媽和她丟掉的錢還有些許的心疼,翻個身便沉沉睡去了。
起床時她就預感屋內有某個地方與自己睡前的不一樣,因為一絲不苟慣了,她對細節的敏銳度很超常。下床後直走向椅背上的書包,第一個反應就是拉開拉鏈去查看裡面的公款。
果然不出所料,袋子裡分明疊撂齊整、用橡皮筋綑紮的紙幣都亂成了麻。
起初她以為是葉南幹的好事,但不願意在沒證據時去質問,她懂這樣做會令對方傷心。
難過歸難過,她還是光著腳站到書桌前,把所有錢都從袋子裡拿出來攤在桌面上,一張張清查,核對帳目,最後歸回它本該清白的模樣。
重捆橡皮筋時,林俐推門進來了,看見她手裡的一沓錢,目中有種尖銳的眼神,像兩張包滿言語的嘴。
葉西掃了她一眼,安靜地將錢收拾妥當,放回原處。那一下她很安心。
可林俐不願使她安心。
林俐走到床邊,邊迭著薄被邊旁敲側擊地道:“葉西,媽媽希望你成為一個坦坦蕩蕩的人。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你應該要清楚。哪怕你現在還小,但是這些道德觀也應該培養起來。”
葉西愣住,腳底踩的地板變成冰:“什麼意思呀?”
林俐張臂,抓著被角在半空中一抖摟,葉西的心也隨著抖摟了一下。
“如果真的是你拿的,媽媽希望你能敢作敢當。這次我不追究了,就當是我給你零花錢買吃的,只要知錯就改、下不為例就行。”
葉西其實有著超出同齡人的機靈成熟,然而這句話令她愕然了許久,才終於弄懂是什麼意思。
腳底的冰結得更厚,她用微顫的語氣回道:“你懷疑我嗎?可是我沒拿啊……”
被子迭好了,規整地被碼到床頭,空氣趨於寂靜的時候,林俐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葉西則認為,這嘆息等於一隻法槌,在肅然的庭審結尾重重砸向底座,為百口莫辯的她定下了罪。
她有些想哭,因為媽媽的不信任令她無力至極:“我真的沒拿,這些錢都是班主任讓我收的。就算你懷疑我,你可以先來問我,怎麼能不經我同意就搜我的包呢?”
而在家長眼裡,孩子欲哭不哭、情緒激動的辯解都是他們幼稚的手段拙劣的掩飾。
林俐彎下腰來以掌熨平床單的褶皺,但熨不掉自己眉間的溝壑:“算了算了,這事到此翻篇吧。你說你沒拿,就當你沒拿吧!”
憶中憶,這話又讓葉西想起小時候家裡盥洗室的燈壞了,爸媽莫名其妙就說是她開關時手太重弄壞的,她回不是,說自己用的時候還好好的;他們便會帶著笑回答:“好好好,你說不是就不是吧!”
她悲哀地將自己比作被冤枉的犯人,又譏誚自己比他們或許還好一點,畢竟他們再怎麼聲明自己的無辜,審判者也不會來一句“好好好,你說沒有就沒有”。
那天下午,依然是林俐騎車送她上的學。進校門前她回身望了一眼,林俐穿過人群投來的眼神還是沒變——詰責、尖銳、血淋淋。
此刻,林俐將那樣的眼神從過往掘出來,擦擦灰,又安進了自己眼裡。
風扇仍在呀叫,林俐又說:“它又不會自己長腿,難不成還能自己跑掉?家裡不會來賊了吧?”
葉西略一躊躇後聳聳肩,諷刺道:“大概是來了吧。”
林俐聽懂了,皺起眉頭,抬起手掌為自己扇風:“你別瞎說啊!南南已經學好了!”
此話一出,再多說什麼都無益。心裡生出大片的淒涼,扭頭看看那盞壁燈,又看看自己光著的腳,葉西徑直衝出了房間。
一鼓作氣跑到樓下,葉西站到樓房身影之外,眯著眼睛抬頭,看烈日滾燙的汗與油往地上掉。
她想了又想,始終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從兜里翻出手機,第一反應就是打給陳尋。
陳尋不等鈴響過三聲便接起,歡悅中帶著丁點詫異:“嗯?怎麼這時候給我打電話?”
葉西退到綠化帶邊,抬腳踩在邊角一片被太陽灼亡的葉子上,蹭了兩下,聽它發出枯啞的哀鳴。
“你在哪?”她問,忖了一忖、調整語氣後補道,“我在家待著太無聊了,想出來玩。”
陳尋沉吟片刻,答:“其實我現在就在家裡無聊中。”
葉西又將葉子磨了磨:“哦,那……你打算出來嗎?”
話筒里似乎有若隱若現的笑意,陳尋回道:“可以出來啊,但是去哪?外面這麼熱。”
葉西抿抿嘴:“這種問題應該我問你?我才是真的不知道去哪。”
陳尋笑:“那要不然,我再帶你去網吧?”
葉西咬牙:“……好。”
那邊傳出一陣翻東西的響動,半晌後遞來陳尋的應答:“行,你到小區門口等我,給我十分鐘。”
掛電話時陽光看起來還是很烈,筆直往下成一把斧子,劈出陰陽交界的一條線。葉西隱在樓房偏角,看見媽媽急沖沖從樓道里跑出來,飛奔上電瓶車。這時候確實看不清楚她臉側的汗,然而葉西還是覺得,她給自己帶來的情緒,依然是無邊無際的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