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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榮行站在辦公桌前邊,感覺四面八方的聲音仿佛匯成了一道山洪海嘯,它們氣勢磅礴地碾壓過來,讓他在那間屋子裡的時候當真就忘了自己為什麼會選擇這樣做,而且發自內心地對學校產生了愧疚感。
他在一面倒的反對聲中,被這種強勢的聲音給綁架了,原本的價值觀退縮到了看不見的角落,沒有辦法讓他舌戰群雄,辯得對方無話可說。
事實上路榮行自己才是無話可說的那一個,他屢次感覺自己應該說點什麼,但心裡和身後都空空如也。
離開校長辦公室的時候,路榮行可以說是灰心喪氣,然而在室外滿是大雨將臨前的土腥味的空氣里走了一小段之後,他在雕像下碰到了靳滕。
靳滕坐在雕像的黑色台階上,專門在等他,對上視線立刻招了招手,讓他過去。
路榮行應該回教室去,但他毫不遲疑地走到雕像下面坐下了,屁股底下白天陽光的餘溫還在,像是坐在了一個烘過的炕上,路榮行有預感靳滕想跟自己說點什麼,並且潛意識裡很想聽。
然而靳滕其實沒有什麼可以跟他說的,甚至靳滕自己還滿心疑惑,他將搭在膝蓋上的手往旁邊送了送,溫和地說:“挨訓了吧?”
路榮行感覺小腿被冰了一下,垂眼看去才發現他手裡提著瓶可樂,路榮行將飲料接了過來,瓶子壁上都是凝結水,他沒立刻打開,只是提著它說:“嗯。”
靳滕拍了下他的肩膀:“我能問嗎?”
很少有人會這麼問,路榮行感覺這大概就是自己和關捷喜歡靳老師的原因,於是他又“嗯”了一聲。
靳滕問投稿的女生是怎麼回事,問學校的處理方式,問他這麼做的初衷,問老師剛剛和他的談話,期間只提問,沒發表高談闊論。
路榮行一件一件地說,說到老師談話內容的時候才猛然發現自己多半都記不清了,只記得他們反覆強調的那幾條。
而且這些意思差不多的話,從他自己嘴裡說出來的感覺,和他從學校領導那裡聽來的瞬間截然不同,那種洗腦般的強烈說服力消失了,只剩下一種類似於抄作業的卡頓,他有時不得不停下來想,才能湊出意思大概相近的一句話。
那些並不是他的觀點,或者說暫時還沒有成為他的觀點,說起來才會這樣磕巴。
靳滕問他:“那你覺得老師們說的對嗎?”
播出之前路榮行會說不對,不然他根本不會播,但現在他聽到了一些之前沒有列入考慮範圍的大體,他沉默了幾秒鐘,說:“我也不知道。”
靳滕心口猛地一墜,像是被什麼往下拉了一把,他有點心疼這個少年,因為路榮行做了一件連這個大人面對起來可能都會束手無策的事。
而如果他只遭到了全方位的批評,那麼就是這個世界在扼殺一份新生的勇氣。
膽小的人早就足夠多了,路榮行確實有做錯的地方,錯的後果日後一定會浮出水面,由他自己承擔,但是這瞬間靳滕決定表揚他,肯定他對和好的地方。
因為一旦路榮行將自己那份好的心意都否定了,這輩子在同樣的事上,他大概再也不會出聲去提醒任何一個人,這樣錯在哪哪哪,他將不斷強化這些結論,然後變成一個和大家一樣規矩和漠視的人。
當然他也有可能不會,他會一如既往像一個初生的牛犢,那樣靳滕就更該肯定他,為他有一道不屈的靈魂。
“你還小,不知道很正常,”靳滕清朗的聲音飄在夜色里,有種穩定人心的安撫感,“我到了這把年紀,都不管就這麼拍拍瓷磚,說你路榮行就是錯了,學校就是對的。”
這論調和領導們完全不同,路榮行轉過頭,定定地看著他說:“那學校是不是錯了?”
“是,”靳滕的眼睛在昏暗折出了一點光,很柔和,和他的語氣一樣,“學校有錯的地方,沒有給你同學一個一清二白的交代,但對其他同學來說,學校讓你們保密,說你不該動用廣播,這個挑不出錯。”
“學校是所有人的,不止是你和池筱曼的,控制輿論方便管理,以多數人的學習環境為考慮重點,這不能算錯,其他學校也是這樣做的。”
“那你要說,所有這樣做的學校都錯了,對,我也同意,但不這麼做,你要怎麼管呢?沒有人說這個體制100%是正確的,它只是最簡單最適用的。”
成人世界吊軌和殘酷的地方恰恰就在於,大家想要的不是對錯,而是怎樣才叫對你最好。
“還有,小路,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聽說同學遭遇了不好的事情,願意相信她、幫助她,有些人就要惡意揣度她、抹黑她,這個我相信前一陣子你應該有點體會。”
路榮行點了下頭,表示他聽得進去。
靳滕繼續說:“學校有它的立場,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同學啊、楊老師還有你,都是一樣的。”
“你看,站在你同學的立場上,她受到了傷害,想要正義,希望大家遠離危機,這是應該的。但學校沒有證據,也沒精力再往下查,她鬧也沒用的,只會讓原來支持她的老師們不耐煩,眼下我覺得,她還是報警比較好。”
“再說你,你看了學校的處理結果,覺得不公平,就用廣播發出了一些模糊的警示和,嗯……挺有才華的挖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