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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路上來來去去,總聽見鄰里在議論自己,這讓張一葉有種預感,今年這個年可能是過不好了。
再過幾天就團圓了,他媽打工的工廠也放假了,但是她卻還沒有回來,張一葉聽到鄰居的大媽說,她要跟打工的男人跑了。
大夥大概是同情他,議論都是偷偷的,但張一葉不僅聽見了,而且並不是很在意。
父母感情不和,作為家裡的一份子,他的感受比外面所有精通他家消息的外人都要清晰,那兩人一年有340天不見面,見了面互相也愛答不理,連眼神交流都很少。
張一葉從記事起,就感受不到他們之間的感情,也不喜歡他們共處一室的氛圍,冷冰冰的,讓他看見了就想避開,不想加入進去。
大人怎麼想的他不清楚,張一葉只知道自己面對著這兩張掛滿敵意和冷漠,卻又不自知的面孔時,心裡起初很惶恐,如今變成了不耐煩。
鄰居們總是將他倆分開來勸,說孩子大不大、小不小,離了這個家就碎了,還能叫個家嗎?你讓孩子怎麼想?
張一葉卻早就想過這個問題,他想說過不下去了就離,他無所謂。
雖然頂著同一個名義,都是爸媽和孩子,但是他們和路榮行的爸媽不一樣,自己和路榮行也不一樣,每個人都不一樣。不是全世界家庭不和的孩子,都想強行挽留一個明明碎了,卻用膠布強行貼著沒散的、所謂的完整家庭。
肯定有小孩心思細膩,想要原裝的父母,但張一葉不是。
他很煩那些故意做出來給他看的假象,也沒覺得在他媽不在的時間裡,自己有多忐忑不安,他挺好的,不缺吃穿還有好兄弟,每天都能找到很多樂子。
跟誰對張一葉來說也不是問題,他就跟著他爸,因為他爸有錢一點,養他的負擔比媽媽要輕,兩人要是想組建新家庭,只要和諧他也歡迎。
只是張一葉沒有和父母正兒八經談心的經驗,一直無從說起。
馬上過年了,家裡卻只有老中少三個階段的枯爺們,衛生狀況烏煙瘴氣,平時自己不嫌棄,可春節家裡要來客人,意思意思也得除舊迎新一把。
老爺子爬樓梯都費勁,沒法參加勞動,張從林不得不調休回來主持大局,兒子不乾的活兒都歸他包攬,任憑他狗啃刺蝟無處下嘴,也只能從收拾衣櫃一路干到給角角落落撣灰。
街上的大媽們總在笑,說自家老爺們除了干他自己那點活,回到家了連根麥草都掐不斷,但男人們真的掐不斷嗎?他們只是從來沒掐過,因為總是有人會去做。
張從林以前老覺得他媳婦在家,就帶個娃、煮三頓飯,多麼輕鬆和悠閒,可這個春節他不得不接手她的工作,才發現一切沒那麼簡單。
家務是這樣的瑣碎而無窮無盡,讓他分分鐘想回單位去值班,可他回不去,不然這個年沒法過了。
相冊通常是撣灰工作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張從林從門板上擦到梳妝檯,拿起相冊擦灰的那一瞬間,被家務整出來的焦頭爛額驀然冷卻。
一股淒涼在他身體裡爆開,逼得他在這種情緒的沉淪中,覺得自己很失敗。
人到中年,職位升不上去,家庭也支離破碎,張從林恍惚想起自己娶媳婦的那一天,依稀好像還是挺高興的,那是什麼導致了現在的局面?
張從林打算審思一下自己,卻駭然發現記憶里一片空白,他幾乎想不起任何關於家庭的溫馨回憶,他永遠都在待命,在各種家事的中途離開,他是一個沒能盡到丈夫和父親責任的警察,所以他的老婆離開了他。
可是隊裡的同事的家庭都過得挺和美的,所以問題大概真的在他自己身上吧。
時間給過足夠的餘地來傷害和分離,對於頭頂那個無形的綠帽子,張從林從一開始地猙獰發狠,說要一槍崩了那個狗日的,在以年為單位的淡漠中,變成了如今的無動於衷。
這一刻客廳空蕩蕩,挫敗和孤獨讓他非常懷念過往,張從林不由自主地放下抹布,坐到沙發上翻看起了老照片。
第一張的口袋裡放的是張一葉的百歲照,早期的照片沒塑膜,有些褪色和花了,但是照片的神韻還在,那時的張一葉又黃又瘦,表情一點都不喜人,冷酷不悅地盯著鏡頭,仿佛一個黑社會大哥。
好在他現在很開朗,每天笑嘻嘻的,張從林蒼涼地笑了笑,一瞬間覺得時間過得真快,兒子都到他的脖子高了。
他且翻且感慨,心裡百感交集,覺得要不是這些照片,他絕對會忘記這些不起眼的尋常瞬間。
不知不覺間相冊就見了底,張從林翻過最後一頁,心想早知道那時就該多拍一點了,緊接著他將視線投向了甫露出來的那一張。
張一葉嚼著糖,踏上二樓的最後一級台階的時候,手裡提著兩袋子糖果,一袋是便宜不少的硬糖和軟糖,用來招待客人用,另一袋全是大白兔,給他自己打牙祭的。
然後剩下的錢他全黑了,富有使人愉悅,張一葉悠哉地將袋子甩了一圈,然後轉了小半個彎,面朝客廳地一抬頭,就見他爸捏著一張照片,猛然和自己對上了視線。
那眼神不怎麼善意,愁眉緊鎖的近乎銳利,像在看那些他要抓或是已經抓住了的人似的。
出門之前他還樂呵呵的,張一葉愣了一下,感覺氣氛不太對勁,他打住手上的動作,被緊急叫停的糖果擦出了“嘩啦啦”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