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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時有多義憤填膺,現在就有多膽怯,她不停地給自己洗腦,被錯怪是因為李雲之前的種種行徑,可無論怎麼占據道德和道理的制高點,她本能里都仍然愧疚,因為她就是欠別人一句對不起。
8月11號這天下午,陰悶了一上午的天終於落了雨,氣勢磅礴地下了一個多小時,大院裡也迎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
籃球場上蠕躺著很多被低氣壓逼出來的蚯蚓,關捷閒得蛋疼,從花壇的灌木叢里折了根枝條,扒掉葉子後穿著雨衣滿場溜達,像個推草工人一樣,將已經死了和半死不活的蚯蚓都撥到了一起。
免得天晴了地上一干,到處都是被踩成片兒的蚯蚓屍體,掃掃不起來,又沒人樂意用鏟子逐條地鏟,一連好幾天,院子裡都會有股腐臭味,他鼻子尖而路榮行嗓子眼淺,這味道對他倆來說都異常難聞。
所以他現在把它們堆起來,待會兒拿撮箕一網打盡,然後一鏟子埋進泥巴里去,就很一勞永逸了。
在關捷低頭作業期間,院子裡進來了一個打著傘的人,一身黑衣,傘面壓得很低。
他進來之後筆直往前,關捷注意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到了路榮行的家門口,平時十里八鄉動不動就有人來找汪楊,關捷以為還是那一波的人,就低頭繼續找蚯蚓。
汪楊在房裡看電視,聽見敲門聲出來,看見門口站了個褲腿濕了一半的少年,瘦長臉,發茬很短,年紀不大表情倒是挺嚴肅的。
她覺得這人自己好像見過,但一時又沒想起來,只好笑著問道:“您是,哪位?有事嗎?”
來人收了傘,傘尖上墜落的水滴連成了一串,他扯了扯嘴角,視線在屋裡打了個轉,不答反問:“這裡是……路榮行家嗎?”
汪楊看他不像是兒子的同學,含疑道:“是的,你找他啊?不過他現在不在家。”
來人像是有點失望,又像是鬆了口氣,嘴唇動了動剛要說話,卻被隔壁驟起的喊聲給壓住了。
“炎兒,玉米煮好了,回來吃。”
場上的關捷立刻“誒”了一聲,捏著棍子往回跑,餘光里他掃見路榮行家門口的場景,發現那個穿黑衣服的人,正扭著頭往自己的家門口看,隔著雨幕,他看不清對方臉上的震驚。
然而一道門檻之隔的汪楊,卻能將對方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她納悶地發現,這人好像被關敏的聲音嚇了一跳。
這時關敏拿著一根筷子,筷子前端穿了個被咬過的玉米,喊完了人,正準備回廚房裡去繼續吃,可轉身的瞬間她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感覺到好像有人在看自己。
她順著直覺轉過頭,居然看見李雲站在隔壁的門口,表情很陰沉地盯著自己。
關敏心神一震,這瞬間心底猛然躥起了一陣疑神疑鬼的恐懼,她僵住沒動在心裡想,李雲是不是來找她報復的,就是不小心找錯了門……
李雲心裡五味雜陳,複雜程度絲毫不遜於她。
張警官跟他說了破案的全部過程,說他尤其該謝謝拍照的小孩,李雲也確實滿心感激,要不是路榮行,他還不知道要在少管所待上多久。
回家之後,他爸讓他回學校,李雲不想回去,老男人竟然也沒有打他,只是掉頭出去了,讓他媽進來勸,不過說破嘴皮也沒有用,李雲很堅決,他的學校傷到了他。
待在家裡的這些天,李雲連王聰聰、曹兵以及對方的父母都沒見,他心裡還有怨氣,怨恨這些人和那幾個撒謊的小孩,要是看見了,他怕自己管不住手。
所以他一直刻意在躲,躲避一切和他過去有關的東西。
左鄰右舍突然對他熱情了起來,看見他就問他吃飯沒,家裡有瓜果什麼也會往他家送,李雲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變了,但是他也很不習慣這些突如其來的善意,因為他習慣了不被待見,而且那好像是一種憐憫。
如今要不是萬不得已,李雲輕易不出門,他躲在房裡,沒日沒夜地睡覺,將電視看了個遍,接著他感覺到了無聊,他混沌迷茫地想起以後,決定出去看一看。
今天趁著下雨,路上人少,他想著過來對救他的人親自說聲謝謝,說完他就打算去很遠的地方投奔打工的親戚。
只是李雲沒想到,路榮行會不在家,而關敏居然住在隔壁。
如果他的青春期沒有遭遇這個意外,那李雲往後應該會明白,他對這個女生的作弄,有一部分原因是源於喜歡,可他現在永遠忘不了,她說“殺人償命”時候的模樣了。
此刻猝不及防重逢,要說他心裡沒有恨意,那是假的,他本來就不寬容,更何況還沒有完全長大,但是恨了之後能幹什麼,他也沒想過。
李雲呆呆地和關敏對視了一陣,心裡冷了又熱、滾了又凍結,最後凝在臉上成了一種漠然,他挪開眼神,回頭突然沖汪楊鞠了個很深的躬。
“阿姨,請你幫我轉告路榮行,我謝謝他,以後有機會,我會報答他的。”
說完不等汪楊來扶他,他連傘都沒拿,轉身大步跑進了雨里,汪楊在後面說傘沒拿,他也沒回頭。
這時,關捷迎著他的面跑過來,兩人在雨里視線交匯了一下。
關捷在他跟關敏對望的時候就認出了他,見他盯著自己,想起這人有點可憐,連忙抹了下被雨水迷到的眼睛,對他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