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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遠眯起眼皮,像是被刺到了一樣,太亮了,他心想。
一刻鐘後詹蓉來了。
驗收預定10點鐘開始,結果質檢和消防一方各遲到半小時,張立偉代為迎接,逐個發煙寒暄了一會兒,還沒移步往現場就已經中午了,總不能讓機關領導們餓著肚子檢查,便先去吃了頓“便飯”。
王岳和常遠被拉去作陪,一行人一點半回到工地,這才開始做驗收。
第一道流程是介紹整個工程的施工概況,由監理單位主持,常遠跟張立偉換了位置,往電腦上連了一個U盤,拿起雷射筆開始做總結。
和以前開會並無區別,他的音量和語速中等,偶爾也會低下頭去看筆記本,但嘴裡從無停頓,這是一種對內容瞭然於胸的從容。
邵博聞靜靜地看著他發揮,心想這裡除了自己,還有誰知道他這種速度多麼來之不易,但是撇開感情因素,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他看過的相當簡明清晰的一次匯報,歸類齊全清晰、段落文字從不超過兩排,沒有千錘百鍊的概括功底絕對做不到這種程度。
常遠的報告精簡,敘述起來也快,接下來翻檢資料,現場的資料其實都做得很雜亂,質檢絕不可能逐張檢查,沒人發現通知單缺了一張完全在常遠的意料之中。
看完資料後,一大批人浩浩蕩蕩地去了現場,開始圍著樓體繞圈。
即使是最良心工程也有它“不良心”的地方,質檢單位無法隨叫隨到,待驗的建築又不止一家,而房子沒建遠景早早畫好,開放商完全等不起,這就要求逢驗比過。
為力求省工省時,前期開放商會做好鋪墊,驗收過程中哪怕真有問題,只要不威脅結構安全,質檢也就先簽字口頭要求整改,至於最後改沒改,那就看開放商的意思了。
外立面其實沒什麼好驗的,不合格的條目一半在圖紙上消化掉了,一半用錢打通了,一行人兜了一圈就往室內去了。
常遠自問還算負責,驗收進度也比較順利,就是走到內庭時忽然“啪”地響了一聲,動靜不大,但因為聲源很近,大家都聽見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視線前方的一塊玻璃,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從內部撕裂,猛然綻出蜘蛛網似的白色裂紋,破碎聲此起彼伏,紋路不斷向外擴散,一兩秒就吞噬到了玻璃的短邊上,但玻璃碎而不裂,仍然固定在金屬框上,仿佛只是有人在其上畫了一幅張牙舞爪的輻she圖樣。
玻璃是一種任性的建築材料,它的力學性能規律難以捉摸,強度雖然極高,但說破就破無法監測,專家們忌憚它的不穩定,又苦於找不到替代產品,因此對它的使用設下了層層關卡。
國標允許建築用玻璃有3‰以內的自爆率,眼下破了一片,遠遠不到概率,但正好被質檢單位“逮”個正著,氣氛登時尷尬起來。
質監站那個夾著手包的中年人雖然在笑,但目光滿庭院在打轉:“這怪嚇人的嘞。”
張立偉立刻狠狠地瞪了常遠一眼,他不管這是誰提供的玻璃和誰安裝的,只知道最後是常遠在分項工程上簽了字,他才去請了質檢。
內庭的玻璃歸孫胖子負責,他們的玻璃前陣子噼里啪啦爆得比今天厲害多了,加上今天這片概率仍然沒超,但是也得有個解釋,畢竟猛不丁的破一片,看得人心裡瘮得慌。
這種裂紋已經沒有圍護功能了,估計伸出指頭戳一下,這層“牆”就得分崩離析,室內的人可能掉下去,室外的行人可能會被砸到,十分的不安全。
他們提供的檢測報告沒問題,常遠認這個,至於私底下的選場事宜就離他太遠了,家醜不外揚,他只能先打了個圓場:“抱歉,驚到諸位了,但這是個例,玻璃廠家的檢測報告齊全,顯示是合格產品,再說自爆這個問題無法避免,號稱玻璃癌,各位領導見多識廣,我就不多說了。”
邵博聞發現他只有對著自己時愛答不理,對著別人不僅能言善道,而且措辭還非常嚴密。
常遠說的是報告顯示合格,而沒說他認為合格,這樣的話就是假設檢測報告造了假,那就是檢測機構的問題,他只是依照客觀在簽認材料,主觀沒發表過任何意見。
工程上掐字眼的人都是老jian巨猾的高級工程師,來自血淚史賜予的嚴謹和警惕,而常遠年紀輕輕,應該純粹是文字里摸出來的敏銳,因為他的日常幾乎都落在了書面上,這使得他的口語也難免正式。
不知道為什麼,邵博聞有種很強烈的直覺,未來他將會因為這種能力大受裨益。
中年人點了點頭,用手包指了指破玻璃,問道:“好好地忽然就破了,會不會是你們安裝過程中有問題?其他的哪天會不會也忽然來這麼一下?”
林帆前陣子跟他解釋過,常遠能答,但是他不會幫忙,誰安裝就由誰來答,於是他看向孫胖子,說:“孫經理,請你解釋一下吧。”
孫胖子老臉通紅,臉上有點掛不住,但他就會吆喝人,哪兒懂什麼材料原理,他扯了扯身後的林帆,將他往自己前面推:“讓我們的技術人員跟領導講吧,他懂這個。”
眾人的視線於是移到了林帆身上。
林帆似乎有點侷促,左右看了看才走到那破玻璃跟前,伸出手在裂紋上的一個點上指了指,說:“有蝴蝶斑,能肯定這玻璃是自爆,不是外力破壞,所以可以排除安裝中的磕碰撞擊。”
他指尖所指之處的4個不規則閉合圖形,連起來確實像一隻蝴蝶。
蝴蝶斑這個說法,最早是國內第一個玻璃專家姜偉教授所提,前些年自爆問題剛剛出現的時候還廣為工程人所知,兩年下來法規約定3‰之後的容許後,便又被大家忽視了。
有路就走、有陰便乘,管他東家還是西家,真正有鑽研精神的人其實少之又少。
中年人似乎對他的技術儲備比較滿意,點了點頭沒再多問,帶著人往前走了。
檢查完室內的防火就沒外牆什麼事兒了,甲方、監理和總包跟著質檢查看室內消防,邵博聞、孫胖子、李經理則變成了醬油黨。
上上下下轉來鑽去,走到那個熟悉的樓梯口時,謝承心裡油然而生一股憤恨,開始跟邵博聞講小話:“害我被打破頭那賊肯定是這項目上的,我都觀察快倆月了,愣是沒見著這狗日的影兒,稀了大奇了。”
邵博聞正在聽質檢那中年人提問題,吸取別人的失誤也是自己的經驗,以後他們自己做總包,雷同的問題就可以避免了。
他不料謝承能記這麼久,事情不了了之以後,也沒再起偷竊事件,邵博聞敷衍地安慰道:“可能時候沒到吧。”
謝承見他看眼睛盯在常遠那一邊,斜都沒往自己這兒斜一下,登時翻了個白眼,時候是個什麼玩意兒?
後來謝承自己也明白了,這世上的生老病死、榮華富貴,雖然玄乎,但都用這一句話來概括,卻也似乎合理得挑不出錯。
下午四點半,驗收全程結束,張立偉殷勤地將質檢們迎走了,並吩咐王岳組織一個飯局,請各個單位吃頓飯。
王岳即是個老油子,也有撮合姻緣的閒事心態,他像往常一樣請詹蓉去坐常遠的車,這次卻有人橫插一槓,邵博聞放著自己的奧迪不開,非要來蹭常遠的車。
常遠簡直一個頭兩個大,某些人醉翁之意不在坐車,但任他予取予求,那自己的立場豈不是跟放屁一樣?
於是他扶著方向盤,從車裡自下而外往上看,用提問來婉拒:“你的車就坐滿了?”
詹蓉坐在副駕上看著他微笑,邵博聞倒不是怕他們獨處,畢竟在他出現之前,都處了好幾個月了,他只是昨天剛下了決定,要勤勤懇懇地刷存在感。
下班之後就開始糾纏,長此以往,常遠不習慣也得就範。
邵博聞一手撐在車頂上,風馬牛不相及地說:“小郭在那邊。”
郭子君作為工地青年,已經深刻領悟到妹子的不可及性,他是那種每次看見詹蓉來辦公室,都要各種茶遁、尿遁,還跟他倆共處一車?可更拉倒吧!
常遠知道他肚裡的算盤,可看見這廝就惡意滿滿,他一邊覺得自己像個小學生一樣幼稚,另一邊卻控制不出地哼了一聲,跟邵博聞昨晚那聲“拒絕”差不多惡劣,說:“那也不至於坐不下。”
邵博聞感覺他忘了一組規律,好的難學壞的快,這小子離習慣他還早得很,冷嘲熱諷對著幹倒是跟自己一副很熟的樣子,真是愁人。
他卡著車窗,死皮賴臉地要上車,他說:“我昨晚失眠,困得暈頭轉向,借你后座躺一躺。”
常遠的手忽然一滑,差點沒把方向盤打個轉兒,他昨天一晚上沒睡好,早上起來更生氣,連枕頭都拆下來,一起扔進洗衣機了。
還想躺?窗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