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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遠第一次翻院牆,雖然有些做賊心虛,卻有種“出獄”似的興奮,傳說中不衛生的路邊燒烤也吃得十分開心,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嘴角沾著辣椒油,還一本正經地說這都怪他自己腿太長,隨便那麼一撩就過了牆頂。
當然這只是王婆賣瓜,邵博聞那會兒高他一截食指,踢起腿來也觸不到牆頂,不過這冷笑話來得猝不及防,他沒繃住直接把炒粉噴了常遠一臉。
受害者擰著眉毛表情奇怪的看著他,邵博聞被他看了好幾秒,才後知後覺自己大概還得管挖管埋,他哈哈哈的一通亂抹,順道給常遠揩去了辣油,順便往下瞥了一眼,承認他的腿……確實也不短。
他對常遠的感情複雜,不是一句簡單的喜歡擰得清的,這個人陪了他太久,久到他的性格的成型都與這個人息息相關。他看著這人從男孩抽條成為一個少年,心裡關於命運不公的憤怒才逐漸淡去,世上確實有極致的不公,但他不該算在其中。
他既沒有流落街頭,也能吃飽穿暖,想要過好一點,堅持早起兩小時,改善或許微弱,但絕不會一成不變。再說,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他,有個寧可冒著大雨也要曠課去市里看他傷勢的髮小。
初三那年他代表學校去省會參加比賽,被人撞得腦震盪,在病房裡看見這個落湯雞的時候,劈頭蓋臉先把人訓了一頓,脫了病號服讓他去衛生間換,自己穿著條內褲躺在被子裡反省,是不是有點不太識相,才覺得後悔,裡頭就連打了3個一氣呵成的噴嚏,立刻就把他的臉打黑了,於是他扯著嗓子喊道:去去去,去找醫生開板藍根。
常遠對他很好,不動聲色的那種好,這大約是從池玫360°無死角的照料方式下自學成才的熨帖,他從不誇海口,但是找他幫忙的時候,從來都是二話不說,他長著一副書生的模樣,性子裡卻也有點江湖義氣。
邵博聞借錢有急用,買教材的錢也借;心情不好讓他出來喝酒,院牆也能翻;被街上的二流子截了胡,照面之前還記得把像毛爺爺這種大頭用假裝擤鼻涕的方式裹在衛生紙里,扔進道旁垃圾成災的糙叢里,留下零錢不至於顯得太假。
他在工地上的強勢並不是空穴來風,他本來性格就這樣,只是在學校和家庭里用不上這些而已。
邵博聞是個病毒難侵的糙漢子,就認得板藍根與碘酒,後來因為常遠生了病,才記住了三挫倫這種拗口的藥名,可是這些東西給了他難以想像的壓力。
常遠一直不見好轉,高考逐漸逼近,他困在自己的世界裡,覺得每一個明天都是高考日,焦慮發瘋的樣子讓邵博聞驚心又陌生,事實證明愛和耐心並不能發電,他付出越來越多的時間和精力來照顧常遠,可是耐心卻在與日消減。
那時邵博聞壓力特別大,時不時會生出一些可怕的妄想,他想要是常遠永遠都這樣了,那他……還是自己喜歡的人嗎?
常遠笑起來露出小虎牙的樣子讓他覺得很可愛,但是這個人整天神經兮兮的,似乎根本都不會笑了。
人會傾心於另一個人,身內身外總圖一樣,圖的東西沒了,仁義也就淡了。
這麼說雖然很自私,但邵博聞的時感受就是如此,他無法控制那種焦躁和退卻,他瞞不過自己,他欠常遠一份底氣,承諾永遠愛他,生老病死都始終如一,所以在有機會的時候,他什麼都沒說。
邵博聞當年答應回去尋親,其實並不是渴求血緣,只是想暫時逃離常遠的記憶障礙給他帶來的心理煎熬。他需要時間來冷靜和理清,如果常遠不會好,那麼自己終究是會拋棄他?還是留下來陪他?
等著他的是一個騙局,他費了很大一番心機才逃離了那個跟集體群居沒兩樣的窩點,身無分文地順了12趟過路車、逃了一段火車、徒步了不知道多少公里才回到桐城,他撓心撓肺的記掛常遠,可他仍然沒有想好。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想像里篤定一萬遍,臨到頭卻還得看一個閃念,邵博聞在街道口穩住心神,決定破罐子破摔,走一步算一步,然而常遠家卻是人去樓空。
那天邵博聞在常家上了鎖的大門口坐了一天,心裡覺得後悔,他對親生父母沒興趣,卻非常非常想去找常遠。
之後他找了十年,期間都杳無音信,可他總是抱著一點隱秘的希望,能在某個城市遇見常遠。他這半輩子待人幾乎都做到了言出必行,可唯獨是對這個人,在他的病理面前,他成了一個懦夫。
很難說清和道明,這個人用17年的陪伴和忽然退場,變成了邵博聞心底的一個執念。
假設他當年沒有搬家,邵博聞也想不出自己回來後的決心能堅持多久,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他既沒有基礎,也沒有信心,他也不知道是能陪常遠到痊癒,還是受不了煎熬而自己先消失。
再見面常遠的姿態清醒而強勢,以至於邵博聞一下就誤會了。
不過幸好自己誤會了,也得感謝池玫見他的時機巧妙,邵博聞心cháo難平,卻又不得不心酸地暗道一聲好險,這段日子相處下來,要是早知道常遠的病根本就沒好,他根本做不到等閒對他,按照常遠現在的脾氣,他的小心翼翼就是同情,他估計還得挨揍!
局面似乎回到了十年前,他仍然沒好,而自己仍然喜歡他,這很幸運。
邵博聞心口刺痛,他永遠地錯過了常遠最需要他的時候,而這人活成的模樣讓他肅然起敬,他開始對這人有好感的時候,就覺得他像竹子,纖細得仿佛一折就斷,卻又堅韌到難以想像。
這一刻他坐在富麗堂皇的酒店大堂里,忽然感覺到了歸心似箭,他想見常遠,哪怕什麼也不說,只是看看也好。
第27章
“你給我閉嘴!”
一捧暗紅劈頭蓋臉地澆來,邵博聞被迫用紅酒洗了個臉。
池玫端著酒杯怔了一刻,有些無措,剛剛她腦子裡一片空白,身體先於大腦做出了反應,但是當她再次看向邵博聞的時候,心中卻並沒有歉意滋生。
她註定跟這個晚輩八字不合,她討厭他,從他以襁褓之姿來到桐城來的那天開始。他來的那一年,她失去了她的大兒子常清,三伏數九,不過半年。
邵博聞到來之後鄰居家的快樂刺傷了她的眼睛,她什麼都恨,命運、自己、老公甚至邵博聞,憑什麼他能這麼幸運,而她的兒子卻要成為江底的一堆白骨。她反覆夢見一具埋在泥沙里的骷髏朝她伸手,用常清的聲音朝她哭訴:為什麼不帶他回家,江底的水那麼冷。
她哭著給江邊的漁船大哥下跪,求人幫她找一找,可是前前後後撈了1個月,什麼都沒撈著,江水湍湍,也不知道流到哪裡去了。
稚子何辜她其實是懂的,可是她也聽說過善惡有報,她自認並非jian惡之人,卻造了世上最誅心的報應,又要去向誰講道理?
瘋掉的歲月對池玫來說是一種解脫,街上的每個小男孩都是她的兒子,她抱著“他”奪路飛奔,將身後試圖搶奪的人甩得老遠,她的信念單一而且固執,就是帶“他”回家。
常遠是她的救贖,他的到來讓她原諒了一切,她去寺廟還願、給偏遠山區的聯絡人捐錢、對每個人都微笑,她心裡滿是感激,每次胎動都要向它保證,她再也不會讓它置身到危險的環境裡。
她給他取名叫常遠,希望他的人生很長,未來很遠。
或許是冥冥中對她喪子的補償,常遠很聽話,他的童年和青春初期池玫都非常幸福,壞就壞在這個邵博聞身上。
他從小就散漫得很,帶著一群孩子上躥下跳,樹上、河邊、屋頂,就沒有他們不去的地方,他還總想把常遠也帶出去瘋,池玫因此對他喜歡不起來,潛意識裡她覺得這個男孩很危險,因為他那樣自由——自由便是危險。
等到常遠上初中,在校的時間直線飆升,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終於跟邵博聞混到一起去了。
不過那時她因為常遠在校空閒下來,無所事事培養出了一點自己的小愛好,種得院子裡百花齊放,街道上的婦女頻頻來討教,她有了交際圈,心態也好轉了不少。
知道他倆一起上、下學是因為學校門口有混混搶錢,還和顏悅色地對邵博聞道過謝,這種和平一直持續到高總生涯的開始。
青少年的荷爾蒙開始躁動,心細如髮的她發現了兒子看邵博聞的眼神不對,專注又嚮往,池玫以她專業的眼光看來,那是一種……看戀人才會有的目光。
那時同性戀還是國內十分敏感的話題,池玫專攻心理,心裡雖然明白這不是病,但涉及到自己的兒子她還是慌了。當然,她牴觸的並不是同性或者邵博聞,她只是忽然意識到常遠總有一天會離開她,以另一種方式。
她開始隔離這兩個太過年輕的少年,然而總有意外打亂她的期望,比如十年前的記憶障礙,比如此刻面前的邵博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