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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樂成偷瞟了常遠一眼,心想這句話沒有主語,真是太雙標了。
常遠接著說:“不如索性就推到下午一鼓作氣地處理,咱們工地上還有其他迫切有待解決的問題,就拿眼下的藍景小區這個事來說,對工程的延誤性不可預計,我覺得比網上那個‘天行道’造成的影響更直接更惡劣,趁上午還有點時間,我希望您能考慮一下眼下的、堵在門口的、藍景的問題,給大家一條拍板性的指導意見,您想要這個事情怎麼處理?是就這麼耗著,看誰先頂不住經濟損失犯慫,還是……”
常遠到底是意難平,你可以說他年輕,也可以說他不識抬舉,他心裡有種積壓的憤懣,穿過神經路過嗓門,變成了一句危險的質問,他橫下心抬眼直視著何義城道:“還是……重複昨天的故事,像上次那樣,再找幾個流氓,一半假裝藍景一半假裝我們工地,打個頭破血流了再去報警?”
他的嗓音平而穩,直到最後一句才忽然拔高些許,仿佛帶著一種正義凜然的銳氣。
該與不該,有些話不吐不快。
這不是他熟悉的媽寶,邵樂成職業性地畏懼何義城,他瞠目結舌地看著常遠實力頂撞,心想邵博聞平時都餵他吃是什麼了,熊心豹子膽?
劉歡眼神一震,沒想到常遠竟然有膽將這簍子捅成對穿,他問過張立偉了,上次那幾個流氓是他找來的,不過張立偉怕挨罵,還支支吾吾地多了句嘴,他說他去集團開會,在電梯裡碰見何總了,潛台詞不言而喻,這主意是何義城提點的。
可就算是何義城授意的,又哪有你常遠質問的份?你還在人手底下討飯吃呢監理同志——
劉歡有些薄怒,怕變成被殃及的池魚,可心底又詭異地生出了一絲羨慕,混到他這個不上不下的位子,已經沒了豁出去的勇氣,人有所求,道路就多曲折,或許是因為這種氣魄不多見,所以看著才暢快。
何義城有些喜怒無常,劉歡怕常遠玩脫了,趕緊輕推了他一把,低聲教訓道:“怎麼跟何總說話呢你!快道歉。”
何義城卻不怒反笑,他晃了把手讓劉歡閉嘴,然後往前傾了傾身體,一臉虛心求教地模樣道:“你覺得這樣做不對?那依你的意思,怎麼處理才算妥當?”
涉及利益拉鋸,兄弟分家都能鬧得雞飛狗跳,更何況是這麼多人摻和在一起,常遠心裡其實明白不存在雙贏的結局,只是同情心這碗水慣於流向弱勢,這次換了藍景的業主分外彪悍,他現在肯定也站榮京,說一千到一萬,他還是個看戲的立場。
常遠沉默了一會兒,“何總折煞我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一個監理,只會對標準和看合格證,不會做管理,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我只會看結局,見對工地沒什麼好處,那它肯定就是錯了。”
何義城臉色稍緩,整了整大衣袖口,然後說:“常遠,你是個明白人,也很實在,適合干監理這種專業性強的工種,其實我很尊重你們這種搞技術的人,因為你懂,遇到問題了我不聽你的都不行,但超出你的專業之外,那就得聽我的。你剛剛說話很刺,這在職場裡是大忌,不過這次我不跟計較,你們搞技術的多少都有點一根筋,再有下次,我開會的時候你就躲開吧,互相都留點面子。”
上班就是來受各種各樣的鳥氣的,常遠心說順耳的話你不聽那我能怎麼辦,嘴上卻跟著回了句“明白”。
何義城對他的態度還算滿意,似乎意猶未盡,還想教他做人,“然後我現在跟你理一理,‘天行道’和藍景的問題哪個更嚴重,以及,我對藍景問題的指導性意見。”
“解決藍景撐死了也就幾百萬,可‘天行道’在網上招來的輿論,現在影響到我們跟GIVA的合作了,國際品牌的戰略性合作,你知道那是什麼概念嗎?”
常遠心說這不是雞生蛋麼,你早點下決心撐死,積極解決不就不影響了?
何義城要是知道他的心聲估計會氣死,就是不知道他都一副噎住的樣子懶得說,過了好一會兒直接跳過了,接著說:“至於藍景的業主,典型的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們小區的裂fèng數量和長度有統計,就按他們的來,接近4000道,長度折中,平均算3米,你們都是內行,知道膩子和膠的成本價,均上人工,每道頂天200也打住了,合計下來維修費用不會超過100w。可他們問我要多少,小區內部800多戶,每戶要求賠償1-2w不等,我們的賠償瞬間就變成了原來的10倍多,P19總造價才多少錢,我上哪弄1000多w的指標賠給他們?外加我還得問句憑什麼?工地四周全是小區和商場,為什麼只有它藍景裂成這樣?這很明顯,因為它是豆腐渣,我們施工有原因,那我給你賠、給你修,可現在是什麼情況?是你的不是你的原因都歸我負責,我付不起。”
“我不是真心賠償嗎?我是。那為什麼還是顯得這麼吃人不吐骨頭,因為真的超出了我的負擔水平。世上哪那麼多的對錯可分?利益糾紛、討價還價罷了。”
“道理講不通,那就只能上拳頭,上次不厚道歸不厚道,但至少沒傷人,常工我就把話放這兒,”何義城指著常遠,一字一句地說,“人是特別特別會得寸進尺的一種生物,你那個昨天的故事已經不管用了,有恃無恐,這次要能鎮住他們,就得是真刀真槍的傷亡了。”
話音在會議室若有似無地迴蕩,眾人只覺脊背齊齊一涼。
長發遮住了秘書的半邊臉,在垂下的、長長的假睫毛之下,有種淬如寒冰的仇恨一閃而過。
——
手機剛在桌上“嗡”起來,邵博聞就飛快地翻開看了一眼,見來電是邵樂成,便又扣下了,可見他平時不念著他弟的好,先入為主地覺得邵樂成沒什麼要事啟奏。
鹿糞的臭味絲絲縷縷,早上常遠走後他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兩個半小時內從許崇禮家附近的萬豪酒店大堂咖啡廳輾轉到這裡,此刻正在離市區三十多公里的南部農業區的一座以鹿為主題的農莊觀景台上。
脫了梅花斑的鹿在院子裡瞎跑,北方的鹿運到東部來供人觀賞,活成了生無可戀的病弱模樣,一眼下去看不見大點的鹿茸,都被鋸下來按支賣掉了。
明前的龍井到年尾已經有了陳茶的灰度,許崇禮精瞿儒雅,就坐在邵博聞斜對面的沙發上品茶,邊喝邊向人介紹他,“老陶啊,這是博聞,我那不成器的兒子的哥們,小伙子人穩得很,我就給你推過來了,你自己再把把關,行的話就他了。”
前前後後他找邵博聞喝三回茶了,並且每次都不給錢,喝到最後都不太敢相信,許惠來能交這種做生意的朋友,倒不是邵博聞做的有多好,只是許惠來天生煩這類人,他說商人有銅臭,無利不起早。
還是邵博聞主動交代,他是常遠的親戚,許崇禮自然知道常遠,這年輕人被許惠來趕鴨子似的抓回家吃過幾頓飯,有點靦腆,跟他夫人的貓狗投緣。
邵博聞沒認出這是那尊大神,連忙謙遜地朝人笑了笑,“陶老,您好。”
這位陶老看著五十出頭,身材和胖瘦都是中等,頭頂有些禿,圈兒雜著些白髮,眼睛小內斂精光,笑眯眯地回著招呼,“老許你這人辦事不得勁兒,我都托你找了,你還讓我把關?你說行就行了,還讓我費那心……小邵啊,你好你好,年輕人就坐那兒不說話,也藏不住派頭哪,肯定是幹過大工程的,老許啊,你找小邵來給我改那小樓,不會屈才了吧?”
邵博聞只是笑,被人誇他就聽著,陌生人面前少說少錯才是硬道理,手機又開始震動,但這裡的談話正到關鍵,於是他摁了靜音。
當官的就這樣,疑心重,不敢用樹大招風的隊伍,許崇禮老神在在地撇著茶沫,正話反說道:“屈得狠囉,我一早問過了,就柏瑞山那一整個山頭,當年建設的時候人小邵是負責人,所以你那一個獨棟,交給他就放一百個心吧。”
老陶“嚯”一聲,露出了興致勃勃的表情,夠著身體拍了拍打了一下許崇禮,笑著道:“老許,你這是給我找了個行家啊。那個小邵,我聽說柏瑞山當時在售房前期其實賣得很一般,倒是它對面的樓盤一路瘋漲,比現在一線的學區房也不差,就是中間出了岔子,樓盤崩了柏瑞山才漲起來,你知道那個內幕麼?”
邵博聞愣了愣,他知道是知道,可陶老問這幹什麼?
許崇禮感受到了他的疑惑,笑著解釋起來,“小邵你要是知道什麼,就跟他講講好了,他這人是螞蟥聽不得水響,當年聽見有這麼個事,又刨不到根底,念念不忘呢。”
邵博聞臉上的笑意不太明顯地淡了下去,時隔幾年,再提起那樁事故,他還是能感受到心底那股對於生和死的戰慄,這是他跟何義城分道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