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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老李,叫我呢,”一道聲音忽然插進來,除了那個“喲”字有些高亢,後面的音量歸於正常,尾音里似乎還帶了點笑意:“來了。”
邵博聞循聲望去,就見常遠從邊坡下面露出個頭來,環顧了一周圍觀黨,笑著說:“都沒事兒幹了是吧,那工期再往前提兩天?”
霎時噓聲頓起,這空擋里常遠上了地坪,飛快的朝這邊走了過來:“負責人留下,其他人該開會、開工去做準備,散了吧。”
邵博聞簡直被他這一身揮斥方遒的霸氣嚇了一跳。
王岳跟在常遠身後出現,那一臉烏雲蓋頂的低氣壓,看眼神都是奔著李經理去的。
本分些的民工開始撤離,起那個帶頭作用的,就是給謝承毛巾的林哥。常遠從他身邊經過,邵博聞叫了聲小遠沒拉住人,怕他被打,自動跟上了。
然而他跟上也沒什麼用,因為這個發瘋的李經理莫名其妙又冷靜了下來,他看著小他十幾歲的常遠,嘆了一口長氣,說:“常工,你看,他們都指使人來偷我的材料了。”
第6章
他們?
邵博聞若無其事的豎起了耳朵,別人找他吐槽他嫌煩,但是吐給其他人他只做旁聽,那還是可以一起玩耍的。
工地上的槽點都是信息炸彈,有時候一句埋怨就能拆出一道關係網,他是一個半路出家的隊伍,P19里誰是朋友誰最不該得罪,這些對於他開展工作都至關重要。
可他沒料到常遠會和他對著幹。
邵博聞只見他把手腕抬起來往李經理肩膀上那麼一落,背對著王岳很細微的閉著眼睛搖了搖頭,很快又睜開了,帶點壓制意味的小聲道:“賭氣的話就別說了,沒人聽,誰是他們?有本事拿著真憑實據來找我。”
也是個雙眼皮,右邊的眼皮線上有個筆尖誤點似的小痣,眼睛睜開會被遮起來,垂著眼的時候也並不明顯,不過邵博聞知道他這個微不足察的小特徵。
他小時候想出去玩,又不太敢違背他媽的意願,睫毛往下一搭不肯說話。邵博聞從小就有主意,見他這個逆來順受的德行就來氣,恨不得用牙籤去撐他的眼皮子,自然也就就注意到了這顆痣。
重逢的常遠對他而言有些陌生,可就是這無意間的一個眨眼,他的福祿痣沒長沒消,還是老樣子藏在那裡,邵博聞忽然又覺得他沒變。
可是不管變沒變,他們還能再次遇見,這本身就是一種幸運了。
不過也沒人在意他怎麼覺得,李經理點著頭抹了把老臉,那點訴苦的表情也沒能被斂盡,這個時候王岳跟孫經理已經來到了這邊。
王岳皮笑肉不笑的道:“老李,不是我說,咱們工地上就你事兒最多,又怎麼了?”
李經理意有所指的譏諷道:“那有人專門要整我,我能有什麼辦法!”
總包負責人的笑臉登時就沒了,別開眼換了一副“老子真是懶得跟你廢話”的表情。
邵博聞眼神一動,頓時有些瞭然,這個李經理說好聽點是心直口快,說難聽點就是太不會做人。
分包請進度款得經過一道總包簽字程序,站在孫子的立場上甩大爺的臉,這就是360°的想不開,出來混的人不牛逼,就不能先有脾氣。
而常遠夾在中間,王岳並不太把他放在眼裡,李經理又一副要找他說理的樣子,說明他跟哪邊都不是一夥,而且立場也十分難做。
邵博聞饒有興致地又往前擠了一步,打算看他怎麼辦。
誰知道他一靠近,常遠就捂著嘴咳了起來,他咳起來有點嚇人,一口氣不帶停的就是六七聲,仿佛肺里炸了個二踢腳,不過沒有帶痰的氣音。
邵博聞嚇了一跳,立刻就去扶著肩膀給他拍背。
他做起這事來得心應手,力道和頻率都控制得不錯,只是一掌下去碰到硬到硌手的脊梁骨,才驚覺這小子青春期沒抽條時威逼利誘養出來的那點肉,如今也隨個子拔高而抽沒了。
邵博聞動作微妙的頓了一下,然而誰也沒注意到,常遠已經咳成了一隻啄木鳥,他只好專心地給他順氣。
常遠已經這樣好幾天了,胸腔擴張的過於頻繁,深吸氣的時候胸口都會有些悶痛,咳嗽迫使他弓起上身,清瘦的肩胛骨便從襯衫下透出了輪廓。
肺熱於他比姑娘家的經期還准,每個月中來襲,下旬再匆匆退去,去做檢查又根本沒什麼問題。
中醫詢過情況,猜他是娘胎裡帶來的毛病,池玫當年懷上他的時候精神還不太正常,狂喜急怒或多或少影響到了他的體質,打小就體虛易燥,中醫勸他好好休養、少做思慮。
然而工地上天天扯皮,常遠也不可能為了個沒法治的咳嗽辭職去過老幹部的退休生活,再說他也不願意回家,他媽比扯皮鬧心十倍,乾脆破罐子破摔隨支氣管去沸騰了。
背上忽然傳來的重量讓他渾身一僵,然而他等的這一拍遲到了十年,常遠眼眶微微發熱,但還是一意孤行地認為是咳嗽引發的生理反應。
很快他穩住了想咳的欲望,火燒屁股似的就往旁邊挪了一步,這才側過頭,目光在邵博聞臉上打了個插邊球,平平常常地道了聲謝。
他這明顯是在躲,邵博聞兩手驟然落空,心想打了一頓這這小混蛋心裡還在記恨,可見記性是真好了。他道貌岸然地回了句不客氣,態度也挺路人甲。
常遠本來只是身體有點不舒服,被他這麼一順,心理上莫名其妙地也煩起來了。
說實話他平時也挺煩這個李經理,不會說漂亮話還沒眼色,把人都得罪光了自己還委屈得要上天,平白糟蹋了他們那一手超高水準的安裝水平,換了他是施工隊,他也繞著這人走。
但他作為監理,均衡化解各單位的矛盾和衝突是應盡的責任,常遠煩歸煩,但是不管也不行。
他作勢看了眼手錶,直接打斷道:“老李,還剩15分鐘開會,我跟王總人也過來了,你有問題趕緊提,不提就是沒問題,沒有咱們就轉移陣地,回會議室喝口水準備開會。”
李經理滿腹牢騷,還沒開始傾吐就被截了流,他雖然不滿意,到底是不敢放棄這個機會,因為也只有常遠會管管他了。
他開始拿華源的工人上個月偷了他的鋼件下腳料去賣的事情往今天謝承這事兒上扣鍋,因為謝承踩了狗屎運,在門房隨手借的帽子正好屬於華源。
旁邊的孫經理聽得橫眉冷對還覺得不夠,一會兒還要回他一個“放屁”以示不屑。
基本交代完之後,李經理轉向邵博聞,訕笑道:“邵總,打錯了你公司的小……項目經理,真是對不住,但我們這邊真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啊。”
謝承心理陰暗的覺得他那個“小”後面的原話應該是“朋友”,心裡對這老大哥可謂是惡意滿滿。
邵博聞波瀾不驚地“嗯”了一聲,似乎表示他能理解。
但常遠眼皮一跳,以自己對這人整個童年和青春期的印象打賭,附加李經理很摳門這個認知做加注,買定這事沒完。邵博聞不是個計較的人,但他護起短來也挺不是人的。
謝承作為第一受害者,殷切地等了等,結果發現沒了下文,他驚訝的拔高了尾音:“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王岳看著熱鬧出來捅刀,不嫌事大的戲謔道:“小帥哥我跟你說,我們這個李經理啊,可會為他們吳總精打細算了。”
“上星期他們的後置埋板做現場拉拔,找不到檢測單位,我替他們找的,結果你猜怎麼著?別人滿頭大汗的忙了一天,完了我一問,連晚飯都沒摸著,嗨,真是提起就來氣!所以你頭上這個傷啊,就跟你們邵總報個工傷算了。”
這話雖然夾槍帶棒,但沒有明確的攻擊字眼,況且泰興是真摳門,投起票來常遠也要加個一,所以他只是象徵性的咳了兩聲,沒出來打圓場。
謝承瞠目結舌的看了李經理幾眼,他雖然整天嫌邵總亂花錢,但今天看到了這個李經理,便決定以後都讓邵總自由的揮灑了。沒有錢固然很可怕,但是能辦事的朋友們顯然更為重要。
李經理有了些赧然,他猶豫地爭辯道:“那是……那不是沒來得及嗎?”
王岳想必是忍這個忍了很久,竟然破天荒地替謝承出起了頭,他冷笑起來:“不要緊,反正別人以後也來不及幫你了,過去的事再提也沒什麼意思。我就替邵總問你一句,這小帥哥的頭,你今天是不是就打算動動嘴皮子就算過了?”
他音量越拔越高,隱隱有了點要打起來的勢頭,不過常遠心知這是乾打雷不下雨,王岳精明得很,只有在他自己的利益受到威脅的時候才會真正動怒。
而邵博聞跟他根本不熟,也知道自己沒這麼大面子,他感激道:“謝謝王總,有話好說,別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