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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坤一直覺得常遠細心足夠,但是很被動,他的工作方式都是生拉硬扛,連同他這個人,都像縮在殼子裡似的,不夠有威懾力。他不知道這年青人在顧忌什麼,但好在他還年輕,還有很長的人生來找自己的路。

    “小常啊,甲方畢竟是甲方,有要求也能滿足的就答應他,你去不去,跟去了跟沒去一樣,這倆還是不一樣的。你去看一眼,不要太靠近事中心,自己注意安全,有事兒只管給張立偉打電話,告訴他這場子你收拾不動,他不來,你讓他找人來。”

    “還有,拆遷隊都挺缺德的,釘子戶再擰巴,說穿了還是弱勢群體,等拆遷的鐵了心要搞他們,他們才知道自己不堪一擊。萬一出了重大傷亡,查、審、拖的流程走下來,最後也只會扣到工期上來,對咱們管理也沒什麼好處。你去了要是見情況不對,還能儘早報個警。”

    茶館裡那個摔破頭的小姑娘這幾天一直在他心頭盤旋,常遠沉默下來,他見過足夠多不平的事,最後都不了了之了。遭遇不平的普通人想問世界要公平,但往往得到的都是不甘心。

    ——

    拆遷之地是名副其實的廢墟,入眼都是完全的破壞,仍在堅守的釘子戶所在地很容易找,它立在灰白碎塊的世界裡,殘餘著一點建築的痕跡。  

    百米開外就能聽見轟吵的動靜,邵博聞還想往前走,兩個穿著制服的男人衝過來攔住了他,手裡揮著電棍。

    “幹什麼幹什麼?沒見門口插著牌子,拆遷危險,不得隨便進入嗎?滾滾滾,趕緊走!”

    劉歡應該交代過了,邵博聞亮了亮手機屏,界面是跟劉歡的通話記錄:“我姓邵,劉歡讓我過來看看,給你們孫凱打過招呼了。”

    孫凱是目前拆遷的頭兒,兩人被他直呼大名的氣勢所迫,猜忌起他的身份來。其中一個馬上撥了個電話,掛掉後眼神有些變了,訕笑著給他指路。

    邵博聞沒急著走,反而問道:“現在裡面是什麼情況?怎麼鬧起來的?”

    制服臉上擠出一種鄙夷的怨恨:“這群人真是太他媽貪心了。老總你看看,那些違建的窩棚、車庫和閣樓,算面積快趕上總面積一半,不算他跟你吵吵個沒完,現在更好,政府給的拆遷補償標準都不管了,直接漫天要價!”

    有便宜不占是傻瓜,拆遷地居民無孔不入的違建確有其實,但普通市民都怕事,一般被嚇一嚇歹心也就慫了。

    走到釘子戶這一步的,要麼真的是拆遷欺人太甚,要麼是想哄抬補償,極少數故土難離,還有一個原因,有種人是專業被拆戶,哪裡要拆他就買哪裡,然後掐著拆遷里的水分坐地起價。  

    這幾天的新聞邵博聞隨便看了看,媒體主吹的風向是前者,站在弱者的立場上,把名人何義城踩成了一個惡霸。

    “早上我們來勸,他們這兒正是早市,勸不攏,有個老頭找事,端起一碗豆腐腦就砸我們弟兄頭上了,然後就打起來了,現在差不多控制下來了。”

    人在辯解時從不會為敵人說話,邵博聞聽完也沒發言,大步流星的朝現場跑去。

    他被堆起的建築垃圾擋住沒多久,常遠帶著張立偉的舅爺就出現了,這大爺有點良心,怕出命案報了信,心裡踏實了點,就死活不肯來了,但是常遠需要刷他這張老臉。

    張家老舅天天在廢墟里淘金,拆遷隊的人他都認識,常遠一路通行無阻,很快就看見了暴行後的現場,與制服的說法不符,這裡並沒被控制下來,仍然混亂而危險。

    幾個婦女和男人身上帶傷,躺在牆邊和地上呻吟,早市被踐踏得如同豬圈,豆漿和血混在一起,浸在荒地上如同腦漿。

    穿著制服的拆遷隊聚集在一戶樓下,更多的人扇形圍在外圈,一台挖掘機伸著動臂懸在屋頂,在它鏟斗的半米之內,平房屋頂的邊緣上站著一個赤膊的中年男人,身材微胖。

    常遠看見他朝鏟斗張開雙臂,聲嘶力竭的挑釁道:“狗娘養的!挖,有種你挖啊!”  

    他的情緒已然亢奮,叫喊間還在樓邊上挪動,風吹帶起褲腿搖擺,讓他看起來搖搖欲墜,氣氛劍拔弩張。

    原先的街道牌半埋在垃圾里,覆土的藍底上壓印著白字,上面寫著幸福路。

    常遠說不上來心裡的滋味,他覺得淒涼,但世上的可憐人又太多了,他朝樓下靠近,一下就看見了天天在心裡磨的那張臉,他狠狠一愣,覺得邵博聞出現在這裡有點離奇。

    邵博聞個頭高,側臉在人群里露出來,眉峰皺起來,臉上有著刀鋒一樣的冷意。他其實是個英俊的男人,只是平常沒款沒型,被中庸掩了些魅力,這一刻露出秉性,整個人猶如出了鞘的刀,顯得強勢逼人。

    這才是他熟悉的邵博聞,常遠有些移不開眼,他加快了靠近的步伐。

    隨著距離縮減,邵博聞的聲音被他挑出來,常遠聽見他在勒令拆遷隊停下挖土機,他對面的男人咬肌凸起,憤怒得不想合作,看那走位應該是拆遷隊的頭。

    不過過了半分鐘,他還是把手一揮,朝挖掘機里的作業人員喊了停,動臂帶著鏟斗,顫顫巍巍的垂到地上,像一道匍匐下來的脊樑。屋頂的大哥怔了怔,捂著臉失聲痛哭。

    常遠見邵博聞抬起頭,似乎是打算安撫他,然而眼角餘光里人影竄動,他定睛一看,在驟起的喊聲里嚇得心臟漏了個拍子。  

    他看見了王思雨那個胖姑娘,額上貼著塊紗布,端著一口不知道哪來的鐵鍋,作勢朝邵博聞的方向潑去:“出爾反爾,王八蛋!去死吧!”

    那鍋里的東西必然滾燙,否則她不會邊跑邊露出痛楚錐心的扭曲表情。

    常遠頭皮發麻,他想出聲提醒,嗓子眼卻像被堵上了,聲音發直的叫了一聲“邵博聞”,身體裡猛然爆發出一種潛力,他身體差,體育常年不及格,這輩子大概第一次跑出這種速度。

    這裡鬧哄哄的,邵博聞瞬間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他轉過頭的視線里,先看見的是潑水狀的王思雨,接著才是常遠。

    他衝過來的姿態十分不顧一切,擔心的感覺無法掩飾,邵博聞心裡一喜,接著就急紅了眼,他迎著跑過去,手臂一揮吼道:“滾,不許過來——”

    常遠充耳不聞,事實上他也沒聽見,他所有的注意力都王思雨身上,當她後撤著做出“潑”的動作時,邵博聞也到了他觸手可及的距離。他心跳得仿佛要突破極限,手臂一收去抱邵博聞的脖子,緊接著他扭轉身體準備擋住這個人。

    邵博聞跟他意圖相當,只是電光火石間手忙腳亂,兩人亂七八糟的摟成一團,像一對鵪鶉一樣蹲在了地上,鼻子捂在脖子和胸前,蹭得滿腔都是對方的氣息。  

    然而預料中可怕的熱度沒有來臨,只聽哐當一聲響後,王思雨尖銳的叫了一聲,接著密集的腳步聲襲來,伴著警告的“不許動”。

    常遠驚魂落定,回過神來就有點尷尬,畢竟決定好不糾纏的,這會兒卻差點沒纏成八抓章魚。他掙了掙卻沒脫開,只能說:“安全了,起來吧。”

    邵博聞挺珍惜這一刻的,即使熱得能捂出痱子,但他還是不要臉的說:“再蹲會兒,腿……額!”

    常遠艱難的從他胸前拱出頭來,見他停頓突兀,忍不住接了句話:“腿怎……”

    一個拔高不止八度的男聲插了進來:“邵博聞?!!你他媽蹲這兒幹什麼?”

    常遠轉過頭,然後看見了他小時候的天敵。

    第20章

    社會像個二度輪迴台,能讓校糙跌落塵埃,也能讓醜小鴨重獲新生。十年不見,天敵也從一個鼻涕蟲變成了衣冠禽獸。

    成年後的五官不會離青春期太遠,只是胖瘦有改,邵樂成不知哪來的狗屎運,竟然瘦成了一道閃電。  

    他小時候是個胖子,現在卻適合穿西裝了,常遠與他四目相對,觸到他眼底大驚之後浮起的敵意,眼睛也忍不住眯了起來。

    他輕易不跟人結怨,但跟邵博聞這個欠抽的便宜弟弟,大概真的是天生八字不合。

    邵樂成也不願意見到他,表情立刻變成了刻薄式。

    然而現在不是橫眉冷對的時候,王思雨叫完後人群里響起一片譁然,邵樂成帶了十幾好幾個警察過來,樓頂上那位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大哥再度爆發了。

    這是王思雨的爸爸,茶館事件那天去過醫院,不過只有老曹見過。大概是有人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心急如焚地叫了聲“閨女”,在樓頂不要命的飛奔起來,這又引起了一陣驚呼。

    圍觀的人完全沒察覺自己是在幫倒忙,煽動著當事人的情緒,邵博聞驅趕小雞似的對他弟弟擺了擺手,意思是現在不跟他聊,然後他朝人群走去,想看看那姑娘的情況。

    常遠緊隨其後,待遮擋一消,就看見了一條……被燙得慘不忍睹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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