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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當晚,我躺在床上,滿腦子迴旋著他的那些話,還有他焦慮的表情,微笑的樣子,以及,他側身看著我,說起和我的初遇時,那仿佛有些迷惘的神態。我的心裡,像是突然多出了一些東西,一些陌生又堅硬的東西,橫亘在我心臟跳動的地方,讓我不知如何是好,很久很久才合上眼睛。
早上當我站在鏡子前刷牙時,我突然發現我有了很明顯的眼袋,睡眠不足,或是老之已至?我含著牙刷長嘆一口氣。
鏡子中,鄒月披頭散髮,像幽靈一樣出現在我身後,嚇得我猛地回頭,大叫:“你幹嗎?”
“姐,昨天人事部打來電話,說公司決定,把我調到致林物流的財務部去工作。”鄒月低眉垂目,很憂鬱地說。
“致林物流?在哪裡?”我邊嘩啦啦漱口,邊問。
“在火車站那邊,不和總部在一起。”
“沒說是什麼原因嗎?”
“說是那邊缺一個主管出納,財務部推薦讓我過去。”
“這麼說,你應該是升職啦?”我開始洗臉。心裡暗想:林啟正動作可真快。
“是的。”話雖這樣說,鄒月的話里可沒什麼高興的意味。
“你自己是怎麼想的?”我伸直腰,用毛巾猛擦臉。
“我不知道……姐,你說他們是不是有意這樣安排?”
“哪個他們?有什麼意?”我反問。
鄒月低下頭,沒有回答。我真看不慣她這種粘糊糊的模樣,一字一句地對她說:“鄒月,你要記住,不管你還在不在這個公司做事,你和林啟正都是無——關——的——人。”
說完,我把毛巾掛回到毛巾杆上,返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坐在化妝檯前,用手掌把收縮水“啪啪”地拍在臉上。突然覺得自己真是活學活用,“無關的人”——這是林啟正昨晚對我的定義,今天就被我用來教訓鄒月,確實,我們姐倆都需要時時刻刻擺正自己的位置。
九點,我到了辦公室,管內勤的小張喊住我。“鄒律師,這裡有你的一個案卷,今早送來的。”
我走過去,遞到手裡的正是那搶劫案的案卷。“是個什麼樣的人送來的?”我忍不住問。
“一個年輕男的,矮矮胖胖的。”——當然不可能是林啟正,他怎麼可能幹這種事。
案卷也送來了,鄒月也要調離了,確實是沒什麼機會再見了,我暗想。
走進辦公室,我抽出資料,準備寫上訴狀,發現資料上粘了一張黃色的易事貼,寫著:“周院長的電話是139********。林即日。”
字條沒有稱呼,落款也只有一個姓,林啟正做了他允諾的事,但卻顯得疏遠、陌生。想起昨晚他的笑容,我不禁有些悵然若失。
“林是誰啊?”耳旁突然冒出個聲音。
我騰地一回神,發現高展旗不知何時已俯身在我身後,也盯著紙條在看。
我忙把紙條收好,故作鎮定地說:“一個朋友,拜託他為那個搶劫案子打打招呼。”
“什麼人啊,挺有神通的嘛,介紹我認識認識,我手頭也有個殺人的案子要上訴。”
“還不一定管用呢,我可不敢亂介紹。”我擺擺手。
“哎呀,死馬當作活馬醫嘛!我那個案子要是救回一條命,家屬答應酬謝二十萬呢。”
我很煩他,站起身來把他往門外推:“我的案子還不知該怎麼辦呢,誰管你啊。你自己想辦法吧。”
高展旗一邊退一邊繼續說:“只要你能幫到我的忙,二十萬我和你三七開……對半開……你七我三……都歸你?”
我只是一味地推他,把他推出門後,我反手想把門關上,誰知他又用手把門抵住,很嚴肅地問:“鄒雨,你這些天沒事吧?”
“我會有什麼事?”我立馬否認。
“看你這幾天心神不寧,家裡還好吧?你媽身體沒事吧?左輝沒有糾纏你吧?”他設想了很多可能。
“沒事!沒事!”我忙說,然後繼續關門。
他不屈不撓地伸出腦袋,“鄒雨,如果有什麼事,別忘了我,我一直在你身邊。”
“高展旗!”我叫起來:“你別噁心我啦!”
他臉上顯出誇張的受傷的表情:“別人說謊話說一千遍都成了真理,為什麼我的真心話說了一萬遍,你還是不相信呢?”
“我相信,我相信,但你現在別煩我!”我用手將他的腦袋推出門去,這才把門關上。
回到桌前,我將那張易事貼夾在了電話本里。
日子一天一天正常地過著。
鄒月猶豫再三,終於去了致林物流上班,她的桌上,林啟正那張面目模糊的照片也不見了蹤影。
我手頭的搶劫案,上訴到了省高院,我也手持材料,得到了周院長一個小時的親自接見,他還喊來了刑庭庭長,共同研究案情,基本達成共識。
我還是會去打球,會去那家小店吃魚頭火鍋,也有兩次,去了天一酒店請法官吃飯。但我沒有再遇見林啟正。只有一次,我站在離他們公司不遠的路邊等出租,看見他的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牌照號全是6的黑色寶馬,後面照例跟著兩台車,在擁擠的路上分外招搖。
我和他的世界,原本就不會有什麼交集。
五月中旬,我拿到了高院的終審判決。法官部分採納了我的辯護意見,當事人被判死緩,這就意味著他與死神擦肩而過,只要服刑中表現好,十幾二十年後他將重獲自由。那對父母感激涕零,跪在高院門口中磕頭謝恩。我趕緊悄悄地走開了,不然也逃不了被跪拜的禮遇。
坐上計程車,我拿出手機,想給林啟正打個電話報喜。可轉念一想,他也許並不在意這件事的結果,甚至可能已經完全忘記了這碼事。為避免尷尬,我把電話撥到了助手的電話上,客氣地請他轉達謝意。助手客氣地應承了。
儘管我內心也有些企盼他會回個電話,問問詳情,但是並沒有任何回音,果然如此,這本就不是他需要關心的事。
又過了半個月,我們所的鄭主任被評為了全國百佳律師,這個頭銜頗花了些努力和金錢,也是我們所的喜事,所以當他啟程去北京領獎的那天,我和高展旗代表所里同仁去送他。目送他進入安檢口後,我們轉身離開,忽見主任的小情人從我們身邊偷偷溜過去,原來主任趁機帶著小秘私會。我和高展旗心領神會,相視而笑。
轉頭,門口方向一群人涌過來,個個西裝革履,煞是醒目。然後,在人群中,我看見了林啟正,他著一身黑色的西裝,邊走邊與身旁的一位老者低聲交談。
與他迎面走過來,我心裡閃過無數念頭。
和他打招呼?
算了,他根本沒看見我。
還是打個招呼吧?
還是算了吧,別打擾他和別人說話。
……
正在我猶豫時,他已走到我的面前,這時,他仿佛不經意間轉過頭,視線掃到了我的身上。
我看逃不過,趕忙擠出笑容,“林總,你好!”
“你好!”他也微笑著點頭回復。招呼打完,兩人已擦肩而過。
有一段日子沒見,他似乎清瘦了些,在我面前又恢復了高高在上的陌生模樣。我的心情莫名地有些低落。
高展旗捅捅我,興致勃勃地問:“誰啊?誰啊?”
我只好回答:“就是鄒月原來那個部門的林總。”
“林總?就是那個林……林什么正?”
“嗯。”我也懶得幫他回憶,隨口答道。
他回頭又認真地看了看,嘆道:“真夠拽的!不過,這傢伙確實長得人模狗樣!”
這叫什麼形容詞,我橫了他一眼。
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問我:“哎?你什麼時候認識他的?前不久你不還托我打聽他嗎?”
“不算認識,點頭之交。”我迴避重點。
“這種人,得和他把關係搞好,要能在他們公司撈個法律顧問噹噹,一年就不用干別的活兒了。”
說話間,已經到了停車場,高展旗最近從別人手裡退了一台二手的本田車,寶貝得不得了,我上車前,他還囑咐我:“別急著上,把腳下的沙子跺一下。”
我懶得理他,直接坐進車裡。
車子上了機場高速,他把音響開得很大,放著慢搖樂曲,腦袋還隨著音樂不停地擺動,車子也跟著在路上擺來擺去。這純屬晚上泡吧的後遺症,我完全拿他沒辦法。
車子終於到了高速盡頭的收費站,我暗鬆了一口氣。突然高展旗大叫:“完了完了,前面有檢查的。”
我定睛一看,收費站出口遠確實站了許多交警,我說:“你又沒犯什麼事,緊張什麼?”
“我的車是走私車,沒手續的。慘了慘了。”
“你不是有牌照嗎?”
“那是借了朋友的,掛在上面。”
高展旗左看右看,想找個地方開溜,可是四周沒有任何路口,他只好硬著頭皮住前開過去。果然,一個交警走上來攔住車,敬了個禮,要看他的駕駛證和行駛證。高展旗先掏出駕駛證,妄想矇混過關。這裡只見另一個交警走上來和檢查他的交警耳語了兩句,然後,檢查他的交警再次向他敬個禮:“同志,我們懷疑你的這台車是走私車,請你下車,我們要把你的車扣走。”
這可真慘了。高展旗急忙下車和交警說好話,然後又到處猛打電話,想找到熟人打招呼。我也下了車站在車邊,一時也沒了主張,眼見交警的拖車轟隆隆地開過來,馬上要拖車了。
這時,一輛黑色的車子急剎在了我身邊,帶起一陣灰塵,我忙用手捂住口鼻。
車窗搖下來,我發現車裡是林啟正,他帶著一副墨鏡,端坐在駕駛位上,開口問我:“什麼事?”
“我朋友的這台車沒手續,交警要扣車。”我回答。
他點點頭,然後說:“那你坐我的車回市區吧。”
“不行,我不能一個人走。”我搖搖頭。
“很好的朋友?”他又問。
“一個所里的同事。”我說。
他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然後對著電話里說:“你過來一下。”
只見跟在後面的車上下來了一個人,跑到他的車前。林啟正問我:“就是這台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