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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麼說好,我們怎好說不去。到了山底下,牛群爭先恐後地往陡陡的山坡上爬,簡直比打著走得還快。爬上第一個山坡,我們並肩站住往山下看:整個壩子籠罩在淡淡的白色霧氣中,四外是收割後的黃色田野,只有村寨里長滿了大樹和竹子,好像一座座綠色的城堡。起伏的山丘到了·遠處就忽然陡立起來,上面長滿了樹,黑森森的,神秘莫測。在寂靜的小山谷中,有一片密密的小樹林,那就是小紅要去的地方。這裡的天空多麼藍啊,好像北方的初秋一樣。小紅往我們臉上看了看,笑了一下說:「嘿,走吧!」 牛群早就衝到山谷里去了,我們追上去。接著,我們必須分開了。我到左邊的山坡上去,大許到右邊的山坡上去,小紅留在後面,為的是不讓牛群走得太散。其實牛隻要看見這邊山—上有人,自然就不會過來,把小紅留在後面也是多餘的,因為沒有一頭牛會掉頭回去的。牛都散開了,一心一意地吃糙,慢慢地朝前去。我坐在一棵孤零零的小樹下,我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大許隔得很遠,小紅也隔得很遠,他們看起來都不過一粒豆子那麼大。我倚著小樹,鋪開我的棕衣坐著,面對著藍藍的天空和白白的、絲一樣的游雲,翠綠的山巒,還有糙地和牛,天地是那麼開闊。
我半躺著,好像在想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想,我忽然覺得有一重束縛打開了:天空的藍色,還有上面的游雲,都滔滔不絕地流進我的胸懷……我開始傾訴:我愛開闊的天地,愛像光明一樣美好的小紅,還愛人類美好的感情,還愛我們三個人的友誼。我要生活下去,將來我要把我們的生活告訴別人。我心裡在說:我喜歡今天,但願今天別過去。
這時我聽見小紅在叫我,我看見她跑過來,披散的頭髮在身後飄揚。她穿著我們的舊衣服,可是她還是那麼可愛,好像羚羊那麼矯健。她一個魚躍撲在我身邊,然後又翻身坐起來。她喘吁吁地說:「哎呀,好累。往山上跑真要命。」
我笑著說:「小紅,出了什麼事?」
「沒事,來看你。」她轉過臉來,慢慢地說:「你一點也不需要人來看嗎?」
她蜷起腿來坐著,說:「我一個人坐著有點悶呢,你就不悶口馬?」
我說:「不悶,我很喜歡這麼坐著。我喜歡。你看,從天上到地下都多麼可愛呀。」我轉過身來,看見她正笑著看著我,她說:「你越來越可愛啦。」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可是她滿不在乎地哼起一支歌,接著就躺在我身邊了。
我覺得緊張,就往前看。後來聽見她叫我,我轉過身去,看見她躺在糙地上,頭髮散在糙上,她很高興。她的眼睛映著遠處的藍天。她說:「你和大許怎麼啦?」
我說:「我們怎麼啦?」
她笑了。她在糙地上笑好看極了。她說:「你們兩個好像互相牽制呢。不管誰和我好都要回頭看看另一個跟上來沒有。是不是怕我會跟誰特別好,疏遠另一個呢?」
我辯白:「沒有。」其實是有這麼回事的。
她一本正經地說:「你們別這樣了。我不會喜歡這一個就忘了另一個的。你們兩個我都喜歡。你們都來愛我吧,我要人愛。」
我也很高興。她又說:「將來咱們都不結婚,永遠生活在一起。」
我也像應聲蟲一樣地說:「不結婚,永遠在一起。」
她又規規矩矩地坐好,用雙手抱著膝頭,無憂無慮地說:「多好呀,和人在一起。」一轉眼她就站起來跑開了,跑出了樹蔭,她的頭髮在陽光下閃著光。我對她喊:「你去哪兒?」
她高高興興地回答:「我去看大許!」
她像一隻小鹿一樣穿過牛群,一直跑上對面的山坡,頭髮飛揚。她真可愛,她說的一切都會實現的,我想。
到中午牛都吃飽了,甩著尾巴朝前走起來,越走越快,漸漸地匯成群。我們三個人又走到一塊來啦。我們跟著牛走,小紅還嫌牛走得太慢,拾起土塊去打牛。我們唱起歌來。後來就走到小樹林了,牛開始往前瘋跑,大概是聞見水味了。我們怕它們跑遠了,也加快腳步搶到前邊去,大許向左我向右。小紅跑了一上午,再也跑不動了,她在後邊喊:「小王,大許,去給咱們占個好地兒啊!別叫這些該死的把水塘全占了!」我衝進小樹林,找著一個又深又清的水塘守住,把來的牛一律打開,轟到小水塘和泥坑裡去。過一會小紅和大許都來了。小紅笑著說:「這些該死的全下了塘啦。咱們沒事兒了。烏拉!我們來做飯!」
我們來到的地方真好,糙地上疏疏落落地長著小樹,上游下來的小溪在樹林中間匯成一個又一個池塘,我挑中的這一個簡直可以叫做小湖呢。我們在樹蔭下邊的一個小乾溝里支起鍋來,把我們的棕衣在一邊鋪好。小紅從書包里拿出一塊臘肉,她笑著對我們說:「上回趕街子我買的。我們今天來吃吧。」我們三個人的工資都交給她管,我和大許就真正不問阿堵物了。可是錢一給了她我們就老有錢,再也不會捉襟見肘了,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吃完了飯,我和大許就跳下水去游泳,小紅跑到樹叢里換衣服。她在樹林裡大喊大叫:「喂,水好嗎?水裡好嗎?」水特別涼,可真是從森林裡流出來的。我們說:「好,好極啦!你快來吧!」一會兒她蹦蹦跳跳地走出來,穿著她的紅色游泳衣,嘴裡喊:「我來啦!我來了!」她一下跳到水裡,馬上又探出頭來說:「嘿!可真要命,這水可真涼。」她高興地仰泳起來,中間的水清得發黑。她游到中間時我們可以看見她發白的小腳掌在一蹬一蹬的,她喊:「你們游泳沒我游得好!不信你們就追過來,比比看。」
我們迅速地游近她,她一下子潛到水下去了,我也潛下去、啊呀,這個塘底下准有泉眼,寒氣刺人。我簡直就下不去。我在水裡睜開眼睛,看見她在我下面游,可是我捉不住她,我就回到水面上來,我和大許焦急地往水下看。後來看見一個人影飛快地浮上來,我們就游過去,等她一躥出水面就從前邊捉住她。她的身上像魚一樣涼。她噗噗地出著氣,在水裡跳了幾下說:「嘿,底下可真涼,我身上都起雞皮疙瘩了。我還給你們捧了一捧底下的水來,叫你們一捉全灑了。你們怎麼不下去玩?」我說:「水太涼,冷得死人。你也別下去了,會抽筋的。」她撅起小嘴說:「你又來嚇唬人,抽筋我也淹不死。」她又往下潛,出來的時候神秘地對我們說:「喂,底下有大魚呢!就是滑溜溜的,不好捉。你們等著,我捉條魚晚上吃。」我說:「你得了!水裡的魚手可捉不住,滑著呢。」她歪起頭來一笑,說:「真的嗎?我偏要試試。」她在水裡穿著小小的紅游泳衣,好像水仙女一樣。我和大許游開去上岸曬太陽了,她還在水中間潛水,她真是瘋得沒底啦。一會兒說:「差一點沒捉住!」一會兒說:「這次沒碰上!」我和大許對著她笑,因為她那麼高興。後來她下去好長時間才上來,她還在水下我們就發現她上來得慢,動作不正常,我看大許,他也變了臉色,我們趕快下水朝她游去。果然她一露出水面就用手亂打著水說:「我抽筋啦!你們快來救我呀!」我們嚇得眼睛都要瞪出來了,只恨爹媽沒多生出幾條腿來打水。可是她還笑:「你們嚇得齜牙咧嘴啦!別害怕,我不會立刻就沉下去的!」可是我們緊張得心都跳壞了。等我們游到跟前,她躥起來,用雙手勾住我們的脖子,她又笑又咧嘴,一會兒說:「你們拖我上岸吧。」一會兒說:「啊呀,腿痛死啦廠我們可一點開玩笑的心情也沒有,轉過身去就朝岸上游。她架在我們脖子上,一點也不介意地把高聳的胸脯倚在我們肩上,還說笑話:「哎呀,這可真像拉封丹的寓言!兩隻天鵝用一根棍把個蛤蟆帶上天……不對,你們在游蛙泳,蛤蟆是你們!」 我們可一點開玩笑的心思也沒有。我們拖著她一點也游不快!為了抵消她浮在水上的上半身的重量,我們幾乎是在踩水,哪能游得快呢。她仍是高興地說個不停,急得我喝了好兒口水呢。等到我的腿一夠到水底,我就在她背上啪啪地打了兩下,說:「你這壞蛋!大壞蛋!」大許伸手給她理頭髮,也說地:「你嚇死我了!」她撅起嘴來。我們倆把她從水裡抬上來,收到棕衣上。這時我們的腿都軟了,百分之九十都是嚇的。他喊「抽筋了」時我們離她還有七八十米呢,我都不知怎麼游過去的。在把她拖上水來之前我心裡一直是慌的。我真想多打她幾下,讓她再也不敢。我去給她捏腿,她不高興地說:「你們對我太兇了!」我抬起頭來一看,她噙著淚。她又說:「你罵我壞蛋時,啞著嗓子野喊。我怎麼啦?」她小聲抽泣起來。
我們都低下頭去。後來我抬起頭來,小聲說:「你不知道嗎?我們太怕你淹死了。我看見你出了危險,嚇得手都抖起來了。」
她撅著小嘴看我們,眼睛裡有好多怨艾。看看我,又看看大許,後來眼睛裡的怨艾一點一點退去了,再後來她陰沉的小臉又開朗起來。她忽然笑了,伸手揩去眼淚,眼睛裡全是溫情她說:「你們,你們這是太愛我呀。」我們倆點頭。她頑皮地笑著說:「你們過來。」等我們蹲到她身邊時,她猛地坐起來,用雙臂勾著我們的脖子,她的額頭和我們的額頭碰在一起,她的眼睛閃閃發亮,說:「我也愛你們。你們對我太好啦!」她把我們放開,說:「我以後聽你們的話,好吧?快去看看牛吧。」
我們趕快穿上涼鞋去找牛,牛已經走得很散了,好不容易才把它們趕回來。我們趕著牛回來時她已經站起來了,一瘸一拐地要來幫忙。我沖她喊:「你別來啦,我們兩個人夠了。」
她就拿起衣服一瘸一拐走到樹林裡去換。後來她出來,我們拉來一條牛讓她騎,大許把東西收拾起來,我趕著牛慢慢地朝回走。牛吃得肚皮滾圓,一出樹林就呼呼呼地衝下山去,直奔我們隊,也不用趕了。就這樣到家天也快黑了。隊長在路口迎著我們,他笑嘻嘻地說:「辛苦了!牛肚子吃得挺大。你們把牛趕到曬場上圈起來吧,牛圈叫營部牛幫占了。」
我們就把牛趕到曬場上去。曬場有圍牆,進口處還有攔牛門,是為了防牛吃稻穀的。曬場北面是涼棚,頭上有一間小屋,原是保管室,後來收拾出來,供教導員來隊住。我們把牛趕進曬場,忽然發現北邊空場上有汽燈光,還有一個公鴨嗓在大聲大氣地說話。教導員來啦。我們站在空涼棚里,不由地勾起舊恨:這就是我們當初挨斗的地方!我和大許走到教導員住的屋門前,一推,門呀的一聲開了。劃根火柴一看,哼,他的床鋪好乾淨。我知道有幾個女生專門到他屋裡做好事,每天他回來時屋裡都收拾得乾乾淨淨。現在就是,床鋪收拾好了,洗臉水也打來了,毛巾泡在水裡,牙膏也擠在牙刷上了。我和大許笑著跑出來。小紅走過來問:「怎麼啦?」我們告訴她,她也笑起來。忽然她心生一計:「我們也對教導員表示一下敬意,對!我們揀兩頭肚子吃得最大的牛趕到他屋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