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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臉馬上紅了,連忙拿筆把「看」字劃了,換了個「記」字。她笑了笑說:「這就對了。看來你這篇我不能參考,寫的全是你的話。我去看看大許寫的什麼。」她跳出窗戶,又回過頭來說:「喂!下午到河邊去游泳啊?」

    我一聽頭都大了。去游泳!這是犯了錯誤反省的態度嗎?我要是不去,她和大許去了,就我一個人在家,又顯得太那個,何況大許又是我的朋友。我要去呢,一下午三個人都不在,萬一教導員知道呢?再說我很害怕和個女孩子去游泳。不過我又很有點嚮往。結果我說:「不去好吧?萬一有人看見?」

    她說:「不怕!中午最熱的時候去。中午誰會出來走動?回來的時候從菜地邊上的小樹林裡出來,那才叫萬無一失呢。你放心吧!隊裡人都去山邊挖渠了,剩下幾個餵豬做飯的老太婆,她們才不來看你呢。」

    「可是教導員要是突然回來呢?」

    她笑了:「他呀,中午他肯定不回來!這太陽要把他鼻子曬脫皮。好啦,我來叫你。再見!」

    中午吃完了飯,我躺在床上想心事。忽然聽見窗前有人叫:「小王,快出來。」我一看是她,就從窗口爬出去。我們兩個叫上大許,她領著我們從菜地後面的樹林往河邊走。我問她:「怎麼不走大路?」她說:「小河邊有人洗衣服。好傢夥,真不怕熱!」

    我們從樹林裡出來,果然看見小河邊上有個人在洗衣服,把小橋堵上了。於是我們繞到小河拐彎的地方,從老鄉壘的攔魚小壩上過了河,又在路邊的溝里走了好長一段到了大河邊上,頭都曬暈了。

    大河裡的水在旱季是很清的,就是太淺,最深的地方才不過齊胸深,又太急。邢紅穿了一件綠色的游泳衣,在水裡又踢又打,連水裡的沙子都濺了出來。大許下了水,他情緒很陰沉,涮了涮又到岸上去坐著。我在水最深流最急的地方站定,讓流水猛烈地衝著胸口,心裡倒輕鬆了一點。我看著她在淺水處瘋,心裡有點高興。我想過去,但是又不好意思。直到她叫我們:「大許,小王,你們都過來!」

    我們膛水過了河,到她身邊去。她指著清清的河水裡一些閃光的小片說:「這是什麼?」河水中有一些閃光的小薄片,被水流沖得旋轉著,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她跪在沙灘上,用手掬起一捧水,端到眼前,那些小薄片沉下去了。我告訴她這是雲母,她有點失望地把水放了,說:「我還當是金子呢。」

    這一回就連大許都笑了一聲。她讓我們坐在她身邊。這個地方很隱蔽:河在這裡轉了個大彎,河岸上長著很高的茅糙,從哪兒都看不到。她說:「我有一件紅游泳衣,可是我拿了明明的綠游泳衣。怎麼樣,我想的不錯吧?」

    我說:「什麼不錯?」 「嗐!紅的暴露目標呀!」

    我們又忍不住笑了一笑。我說:「要是被人發現我們不在,你穿隱身衣也沒用了。我看我們還是早點回去為妙。」大許默默地點點頭。她說:「忙什麼?先到對面樹蔭下坐一會。」

    到了那兒,她把一件洗白了的破軍裝披在肩上,從衣服兜里掏出兩張紙說:「這是我的檢查,你們看看。」

    她的檢查就是一個最缺乏幽默感的人看了也要笑出聲來。開頭說的是:「敬愛的教導員:祖國山河紅旗飄,六億神州盡舜堯。在一片革命歌聲中,我們迎來了七十年代第一春!」結尾是:「我的水平不高,毛著活學活用得不好,檢查之中如有不符合毛澤東思想之處,請教導員指正。」中間儘是一片胡說八道,好像是篇批判稿,說什麼,寶像的被毀壞,是由於國際帝修反的破壞。說到事情的過程,只有一行字,「可能是我們三人中任何一個弄壞的,鬥私批修地說,尤其可能是我。」總之,你看了她的檢討,猜不出她說的是什麼。她說:「我把會計室的報紙全翻遍啦。」她又要大許拿他寫的來看看,大許不給她。原來邢紅上午去找他,他還沒有寫。我說:「要是寫了就拿來看看,別怕,我寫的也給她看過。你還信不過我們?」

    大許低著頭說:「我怎麼會?你們對我太好了。你們要看就看吧。」他掏出來遞給她。那紙上總共三行字,寫的有核桃大小:「割破寶像的就是我,我是在蓋穀子時用刀子裁蓆子裁破的,是無意的,請領導上批判教育。檢討人:許得明。」

    邢紅抬起頭微微一笑,說:「我早就知道你要這麼寫!」她把這張紙哧地撕了,扔到河裡。她冷笑著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寫?以為這麼寫了我們就不受連累?傻!我們都說沒記清,你要咬我們一口?還是怕我們以後說出來?你聽著,我以後要是告訴除咱們三個人之外的任何人,就是王八!」

    我倆都笑了。這麼一個女孩子一本正經地賭咒可真好玩。我說:「我也是。絕不告訴別人。」

    大許皺著眉說:「可是我確實撕了寶像。不說,對嗎?」

    聽了這種話,我感到沉重。不管怎麼說,我們在向組織隱瞞一個重大問題,這是不可寬恕的。可是邢紅說:「你多笨哪!明擺著教導員要整你,你還要自己送上門去。」

    他聽了她的話,低下頭去。忽然又抬起頭來說:「可是你們這麼包庇我,是對的嗎?」

    邢紅猛然一伸胳膊,把上衣揚到地上,她站起來,把她苗條的身體投到陽光里去。她揚起頭,把披散的頭髮垂到腦後,眯起子眼睛,雙手交叉在胸前說:「當然我們是對的。不管怎麼說,我相信自己是個好人。你也是個好人,小王也是。至於其他的,我都隨他去,要批鬥就批鬥好了,有什麼了不起。」她忽然轉過身來說:「我衣兜里有一份檢查,是給你寫的,我書包里有紙筆,你抄——份吧。你不要這麼提心弔膽的,沒什麼了不起。我要下水去啦,小王,你去嗎?」

    我點點頭,於是我們下河去了,大許在岸上呆子一會兒,就心安理得去抄檢查了。我和邢紅一起在淺水處奔跑,又到深水處去掏老鄉下的魚簍,看看他們捉了幾條魚,不過我們沒拿他們的。我有點迷上邢紅了,她顯得矯健又玲瓏。她真美啊。我開始對她有了一點不尋常的感情。後來我們上了岸,大許已經抄好了他的檢查。我們就一起溜回去,誰也沒看見我們。等挖渠的人回來,我正手托著頭冥思苦想哩。可是我想的是邢紅這麼幫大許的忙,莫不是愛上他了?這時,教導員來要檢查,我就給了他。

    教導員把我們的檢查看了一遍,勃然大怒。他立刻決定批判我們。吃完了晚飯,他把一些人叫去開預備會,其中有好幾個是活學活用的積極分子。開完會回來,他們都繃起臉來不理我們,和別的同學說話也背著我們。有人小聲告訴我:要批判你們啦。我心裡慌了一下,後來一想,慌什麼呢,反正到了這步田地,豁出去了。頂多是「站起來」,「到前邊站著」,去聽批判。

    誰知到了晚上,教導員派了兩個人來跟著我,連我上廁所也跟著。平時我跟他們都住一個屋,這會兒耷拉著臉也不理我了。我覺得有點不妙,腦袋後面直發涼。到晚上有人吹哨,叫大家去開會,我看見大許背後也跟著兩條大漢。啊哈,會場上點著四盞大汽燈,可真捨得油啊。教導員站到桌前,說:「今天這個會,是批判破壞寶像的許得明、王小力和邢紅的大會。把許得明和王小力帶上來!邢紅在下面接受批判。」我後面的兩個人就來推我。我站起來走上去,可是感覺有點腿軟。大許也走到前邊來。邢紅也跟上來了。教導員對她了瞪眼說:「誰讓你上來的?」她說:「批判我們三個人嘛,我當然上來。」教導員冷笑一聲:「好啊!」他大喝一聲:「你們面向群眾,低頭!」

    面向群眾倒不怕,低頭可是低不下去。教導員大吼一聲:「把許王捆起來!」跟著我的兩個人立刻就來扭我的胳膊,我拼命掙扎。真想給那兩個傢伙一人一拳,還是同學呢。可是我不敢打人,只把雙手捏在一起,不讓他們把我的手扭到背後。我聽見大許使勁地喊:「啊……!!」底下老職工亂起來,有人叫:「是些小娃娃嘛,捆起來干哪樣?」折騰了半天,教導員撲過去幫著捆大許,結果把大許捆起來了,我呢,還沒捆上。我也不知哪兒來的勁,簡直邪性,雙手握在一起,三四個人都弄不開。教導員來看了看,說一聲「算了」,於是就開會。可是邢紅站到他面前說:「你也把我捆起來!你捆!」我們那兒批判會常常捆人,可還沒捆過女的呢。教導員不敢動手,就叫女知青來「押住」邢紅,果然就有兩個積極分子上來扭住了她的胳膊。教導員回頭來看我,我沖他瞪大眼睛,他又叫人來捆我,這回我讓他們捆了。那硬邦邦的竹殼子捆住手腕疼得要命,繩子往脖子上一扣馬上就透不過氣來。這會兒下面的人走散了一半,我們隊長也不見了。發言的人一個接著一個,說我們是「知識青年的敗類」等等。正在批判,隊長跑來說:「團部指示,這個會不能開,尤其不准捆人;叫先把人放了。」教導員剛要瞪眼,隊長說:「政委說了,這個事你要負責任。」教導員立刻軟了下來,不得不宣布散會。

    根據團里的意見,毀壞寶像的事情是無意的,不予追究。捆打知識青年一事教導員要道歉,受害者也不要上告,事情就這樣兩拉倒。

    當晚,我和大許坐在床上根本不想睡,氣得腦門子發漲。細細一想,斗我們捆我們的全是自己的同學,為了什麼呀,不過是為了給教導員留個好印象,以後能在講用會上說說他們怎樣站穩了立場,然後到團里當個文書、幹事之類,寫些狗屁不通的報告。為了這個背叛我們,值得嗎?

    熄燈時,我們屋那兩個傢伙回來了,怯生生地輕手輕腳地溜進門來,悄悄地坐在床上。我一下子站起來,大喝一聲:「你們兩個搬出去!別跟反革命住在一塊!」有一個小聲說:「王哥,別賴我們。我們也沒法子。」我的野性發作起來,大吼一聲:「滾出去!快滾!」接著把他們的東西全都扔了出去,他們兩個不敢再說什麼,忍氣吞聲地撿起東西走了。 邢紅也不和同屋的女生說話了,還拌了兩句嘴。我和大許知道以後,第二天上工的路上毫不留情地罵那個女生。我們簡直喪失理性了。我們兩個叉著腰罵她是「走狗」,是「馬屁精」、「缺德鬼」,罵得她捂著臉哭了一整天。其實我們本不至於罵出這樣的話,可是我們一想起那天晚上她在會場上撅邢紅的胳膊,還揪她的頭髮,就氣得要命。她要是個男的非挨我一頓打不可。大許不會打人,他只會在別人打他的時候還手,可是我那些天像個野人一樣,邢紅說我在地里幹活時都斜著眼看人,一副惡相。

    這事過去之後,有些傢伙開始在背後給我們造起種種謠言來。隊裡風言風語地傳說我們有什麼生活問題。這種話使邢紅很傷心,可是她從來也沒對我們提起過。我們也不好和她說這個,只是以後我們益發形影不離,就連吃飯她都要端著碗到我們屋裡來吃。在地里幹活休息時,不論時間多短,她也要來和我們一起坐一會兒。和我們在一起時她顯得迷人,她對我倆都好。她箱子裡有很多書,晚上我們就讀書,哪兒也不去,就是連里開批判會我們也只當不知道。後來她索性把臉盆漱口杯都拿過來了,弄得我們的懶覺再也睡不成,因為天一亮她就來敲門,說:「快起來!我要進來啦。」中午我們睡午覺的時候,她就在我們屋洗頭,洗好頭以後就靜靜地坐下來看書。只有晚上睡覺才回她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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