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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林生見兒子總不答謝,自己也覺得侃不開,有問有答你來我往才易於進入最佳狀態,便問。
兒子泥胎木塑一般,仍不開口,連聽的到問話的表示都沒有。
他只得自己繼續往下說:「沒一個共青團員嘛,都是地主惡霸。應該多看一些描寫英雄事跡的書,學學人家怎麼做人的。哪一個不是生下來就志向遠大?哪個不愛祖國愛人民憐貧惜老勤勞酚循規蹈矩遵紀守法——捨生忘死前都是老好人兒。為什麼我們不能像他們那樣?
我們也努力了呀,為什麼總是趕不上人家前進的步伐?總是比人有家英雄的境界差那麼一截兒?雷鋒王傑剛出來那會兒我就覺得已經到頭了,誰想後面還有更好。不能不佩服人家那爹媽會養孩子。我們這些孩子怎麼一不留神就俗了,一為留神就墮落了,一不留神就成王八羔子——王候將相寧有種乎……「
馬林生說著說著就陷入了自言自語,自嗟自嘆,自怨自艾。他猛地醒過來,看了一眼兒子不覺來氣:這小子怎麼就那麼不爭氣!恨恨地指著罵:
「就你給群眾這印象,趕明兒就是抱著炸藥包把哪兒炸了,也沒人為你聞訊痛哭,十里二十里山路起來祭奠——什麼東西!
馬銳繃不住,撲哧樂了。他忙又掛起臉,似乎很為自己缺乏毅力懊惱,生氣地面朝牆。
馬銳這一樂,馬林生也有些得意,覺得自己挺有語言天才,本來是很容易講乾巴巴的道理以竟被自己意識地講得那麼生動、俏皮、引人入勝。他像聽到觀眾掌聲一樣、愈發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了。
我說的是不是這麼回事?很多人吃虧在時給群眾印象不好。其實很清白,其實壞事倒比其他人幹得少。歷史上又有多少英雄豪傑,本來屬於挺身而出甘歲天下之大不堤結果成了獨夫民賊。關偷倒不在生死關頭那一下,我不鼓勵你見驚就攔見有人掉糞坑就「縱身而入一個人做點好事並不難,男的是一輩子做好事就關鍵在於時夾起尾巴做人。」
馬銳對馬林生吃之以鼻。
馬林生對兒子的態度毫不介意,「想死很容易,要活好了可是難上加難。我說了這么半天,就是讓你知難而進。小時候一定要不好,哪怕假點,違心點都沒關係。長大了再學壞…
…不不不,再學得狠點也不晚——學壞還不快麼?「
馬林生說得十分動感情,他不禁伸手去摸兒子的頭。馬銳躲開他的手,依動無衷。
「該說我都對你說了。」馬林生聲色俱厲地對兒子說,「不該說我的我也說了,包括那些喪失原則的話。你不要再不進去了!不要再執閒不悟,一味頑固、糊塗下去了。你要不是我兒子,才不會跟你說這些,讓行上那些自以為有個性的小子們去碰壁吧。」
馬林生一本正經地坐到兒子面前掰著手指頭數給他聽:
「你聽仔細,從今後,第一:不話你再看亂七八糟的課外書,想看什麼書,必須經過我批准,只能看我推薦的書;第二:不許你再和鐵軍來往……」
「為什麼?聽到此事牽涉到看書朋友,馬銳終於開口了,囚鐵軍怎麼啦?」
「這個孩子不好,對你沒有好影響。」
「他怎麼不好了?誰說他不好了?」
「誰也沒說,我這麼認為的,據我平時觀察得出的結論,他是個壞孩子。」
「你以為我就不是壞孩子了?」
「你怎麼能這麼自暴彼棄?」
「鐵軍要是壞孩子,那我就是壞孩子的頭兒。我們無論幹什麼事都是出的資產,我想的點子……」
「你不要替你的壞朋友掩蓋……」
「笑話,我掩蓋什麼?我才沒有鬼鬼祟祟地跟蹤嘞人,偷偷翻別人東西,去搞串連,搜集材料……」
「放肆……」
「我都不知你怎麼想的?噢,別人家的孩子都是壞孩子,只能帶壞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就都是好孩子?實話告訴你,要說誰對誰有壞影響,鐵軍他媽更有權利這麼說我!」
「那們你就是壞到起去了,更應該把你們拆散!這件事的爭論到此為止,按我說的做,今後不許你再去找鐵軍玩也不許他再來找你。
「我偏去!」
「那你就試試看,看我怎麼懲罰你。下面接著說第三條:
今後不許你再管我叫名字和老馬,改回來還是叫僅僅……我看你近來也是忘乎所以了,不但叫我的名字,還動不動就跟我頂嘴,很不像話……「
「那是你自找的。」
「我本來是想看你是否自覺,現在看來,你一點也不自覺,所以我不能再這麼放縱你了,這樣下去會害了你。」
「別說那麼好聽了,你是嫌我在別人面前丟你的面子挾私報復。什麼話讓你說了,好也是你,歹也是你,怎麼說都是你有理。」
「不要講了!這三條你聽清楚沒有?能不能做工?」
「沒聽清,也做不到。除了最後一條,前蚜兩條我拒絕接受!」「你為什麼非要挨一頓揍,皮肉受苦最後還得接受,為什麼不能痛痛快快的——你怎麼就這麼賤?」
「我也有三條,請你聽清,」馬銳站過來,斜著身子手插兜對父親說,「第一:退還無理沒收我的東西;第二:承認未經許可翻看我的東西是錯誤的,並向我道歉;第三:保證今後不再發生類似事件,不再干涉我的一切正當交往……」
「你怎麼就不明白我這是為你好!」馬林生嚷。
「你怎麼就不明白我根本不需要你為我好!」兒子也用同樣的嗓門沖父親喊。 馬林生吵累生了,也有些餓了。看到窗外天漸漸黯淡下來,才想起飯還沒有吃。
「先吃飯,吃完再接著說。」他離開裡屋,匆匆去廚房備飯。他覺得自己近來氣血損耗,因而下完麵條又為自己和兒子各煎了兩個雞蛋,又切了一盤西沛酒上白糖,連同熱騰騰的麵條端回屋。他很為自己的托驕傲,如此快又如此簡單地為自己搞這麼一頓看上去還過得去的晚飯,美中不足是缺少一點綠色,他不其煩地又折回廚房,拍了兩根黃瓜拌上蒜泥和芝麻醬。「
他滿意地搓著手去裡屋喊兒子:「少爺,出來吃飯了。」
兒子坐在凌亂、狼藉的床上低著頭一聲不響,昏暗中他的身姿、面目都很模閣,似乎仍掛著一臉冷笑。「
「怎麼,飯都不想吃了?都伺候上桌了,還讓我餵你?」馬林生提高嗓門,伸手一拉燈繩,把燈打開。
屋裡的一切瞬間變得清晰,顏聲紛呈同時又格外醜陋、刺眼猶如粉壁上的彈孔觸目驚心——兒子眼淚汪汪地視著被踐踏散澆一地的心愛物品。
「回頭我幫你收拾——先吃飯。」馬林生說。
「不,」兒子冷冷地掃他一眼,「你要餓你吃吧,我不吃了。」
「飯都不吃?都做好了……」
「說不吃就不吃——你別煩我了!」
「愛吃不吃,真他媽不識好歹。」馬林生憤憤地甩手離開。
他自己坐到飯桌前,拿起筷子開始大口吃。他小心地菜劃出一半,自己靠著一邊吃,邊吃還不時朝裡屋喊:
「再不吃麵條可就坨了呵!再不吃我可就全吃了!」
他把自己的那一半又撥了點歸給兒子那部分。
「真香呵,真好吃,真傻,生氣不吃飯,這是跟誰過不去呀。」他有意把黃瓜嚼得咔咔脆響。
裡屋傳來紙張的聲,兒子在整理被搞亂的本冊信箋。
馬林生越吃越生氣,臉也不禁沉了下來,腮側的咬朋清楚地凸現,一下一下有力的扯動。
他啪地一下摔下筷子,把飯碗一敦,他也吃不下了。「
「你到底吃不吃?」
裡屋仍沒人應聲。
「有本事你一輩子別吃!」
「我就一輩子不吃,給你看看。」兒子手裡握著一堆清理剩下的廢紙團從裡屋出來,扔到牆角簸箕里,經過飯桌旁一眼也沒瞧桌上的飯菜。
「你這是跟誰示威呢?」
「跟我自己。你不是總嫌養我虧了,從今後不吃你的飯了。」
「那你吃誰的飯?誰給你飯吃?」
「沒人給我就活活餓死,餓死不吃……嗟來之食。」
「喝,你還挺有骨氣,吃了我十多年了,這會兒不吃嗟來之食了……」馬林生從兜里摸煙,掏出剛才沒收的兒子的那包煙。抽出一支叼在咀上,另一隻手摸出兒子的打火機點燃。
那煙顯然放的時間長了,抽起來十分干嗆。「你把吃我的都吐出來。」
「將來我會還你這筆債的,等我能掙錢了。」
「只怕你還不起。」
「只要你能計算出來,不管是美元還是人民幣我就還得起——我做牛做馬也還你!
「你到底要幹什麼!馬林生一激動,被一口煙嗆住,連聲咳嗽。
「只要你不答應我向你提出的那三條,我就不吃飯!」馬銳平靜、堅決地說。
「我看你能堅持多久。」
「那你就等著瞧吧……哼哼。」
「水喝麼?」
「你少開玩笑,我是認真的,說到做到。」
「你威脅誰呢?你還少來這個——」馬林生嚷。
馬銳拔腿大搖大擺往裡屋走。
馬林生一躍而起,飛身一把揪住他以拖了回來,把他按坐以桌子旁,「今天你必須吃飯。」
「他使勁把兒子的頭往飯碗捺下去,馬銳雙手撐著桌沿兒,用力挺頸,豎著嘴,雖然采都貼到了已經冰涼的麵條但堅持一口不吃。
馬林生一鬆手,他像根彈簧似的從椅子上彈起來,臉濕漉漉的憋得通紅,一溜煙跑到門後抄起一根長把要帚。
「你要幹什麼?」馬林生喝道:「還想跟我動手嗎?」
馬銳竭力忍著淚水,小小的喉節呢嚕著上下滾動。
馬林生向兒子一步步走過來,「你想動手打你的父親麼?」
馬銳把條帚撒手一扔,用腈一下蒙住眼,雙肩一聳一聳地劇烈抽動。
馬林生停在原地,他的眼圈兒也也紅了。
「我希望你還是把飯吃了,有什麼話吃完再說,不能不吃飯!」他聲音嘶啞地說,走到桌前端起碗,「麵條涼了,我去給你回一下鍋。」
「不用。」馬銳放下胳膊,眼睛紅紅帶著濃重的鼻音說,「熱了我也不吃。」
馬林生哐的把碗往桌上猛地擱,大口吸菸,滿臉怒氣,「你不要我給你下……」
「你不用,你也別生這麼大氣。」馬銳走過來對父親說,「你有辦法讓我聽你的話。你不是會打人麼?你打我呀?一打在就解決了麼?今天我讓你打夠、打飽、打好、我肯定不經你一打。」
馬林生氣得渾身哆嗦,手顫巍巍地揚過來,又軟綿綿地垂落焉。
馬銳器著把臉湊上去,「你打呀,你打呀,你把我往死里打呀。」
馬林生眼淚也撲簌簌掉下來,「我才打過你幾次,你就記了仇——我什麼時候真打過你?」
「對,哪回都是我把您逼急了——哪次都是我不對,我找打?」
「我不跟你說了,你走吧。」馬林生踉嗆地扶著桌子往一邊挪,「我不是你親爸爸,是你的冤家仇人,是成心想方設法要置你於死地,你快逃了我這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