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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銳根本不理他爸爸,只是沖夏青嚷:「誰用你來看我?
沒事回家呆著去,少亂串門!「
夏青看見馬銳臉上的傷痕,不由大叫:「你爸打你了?」她憤怒地轉而怒視馬林生,「你怎麼不分青紅皂白亂打人?」
馬銳愈發急了,上前連推帶搡往外攆夏青,「你走不走?
怎麼這麼厭?這賴在這兒了?「
夏青被馬銳推出門,站在門外還衝馬林生嚷:「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她嚷著眼中也冒出了淚花。
馬銳劈面把門關上,夏青才一跺腳,含著淚中窗前的廊走了。
馬銳不看他爸爸一眼,揚著臉走回屋裡,把門也一把撞上了。
馬林生站在兩扇門緊緊關著的房間裡,心中一陣陣羞慚和惱火。兒子的舉動很明顯,他連對有利的話也不願意讓他知道,他根本不想在他這兒討個公正。
吃晚飯時,他去叫兒子吃飯,兒子冷冷地回答他:「不吃我還沒抄完呢。」
「必須吃!」他敲著菜盤說:「吃完再寫。」
兒子服從了。
這服從令他心顫。
兒子抄檢查一直抄到深夜,他也一直陪著兒子坐到深夜。
有幾次他想找個話頭兒跟兒子說幾句閒話以示和解,自己的氣消了,但兒子那冷若冰霜拒人千之里之外的神情令他欲言又止。
夜裡,他時而聽到從兒子的床那邊傳來伴隨著每次翻身響直的低聲呻吟。他想起在遙遠的地去當他還是個小孩時,他含淚忍痛躺在被窩裡悄悄發過的一個誓:如果將來我有了孩子,我永遠不打他!
在成年過程中,他改變不少初衰也忘記許多心愿。
他打開檯燈下了床,走到狂床前,掀開他蒙住頭的毛巾被。兒子緊閉著眼一動不動忍受著檯燈she來的光芒,他的臉由於小不的浸潤刺激顯得cháo紅光滑,有些浮腫。
他鬆開手,柔軟的毛巾被輕輕墜下,遮住兒子的臉。
第二天,父子之間再沒發生任何齟齬。馬銳似乎經過一夜睡眠耗盡了所有力量,像個斷了傘骨的尼龍又癟又蔫。他按照父親的吩咐洗臉、刷牙、吃飯,然後背著書包去學校交檢查了,沒有一絲抗拒,不滿和有意拖延,像機器人一樣服從指令。
這件如的餘波延續了幾天,如馬林生所預料的那樣,校方抓住這件事在會校學生中大肆宣讀,以儆效尤,開展了一場以「整頓課堂紀律,尊師重道」為內容的運動,馬銳作為反面殿型在全校範圍點了名,並在班級一年級兩極在班上作了檢查。受到了些同學有組織的批判與聲討。也正如馬林生預料的,他撰寫的那篇文字花哨狗血噴頭式的檢查使有人聽了為之不忍為之垂憫為之汗毛倒豎。一個人置自己於如此不堪這地,任何善良的、自己同樣面臨諸多困境的人焉能不作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想?同時,我們同胞一個著秀於世的可愛天性不就是當把對手逼得走投無路時網開一面?任何人,當確保自己優勢地位不受威脅時,都願意稍示懷柔以表明自己的寬大和有理有節在勝利的喜悅上加上一種欣賞對方感激涕零的享受。
馬林生專門請假到學校和劉老師以及教導主任校長什麼的作過幾次長時間的懇談與聆聽。被檢查深深打動的劉老師差不多把馬林生當作唯一了解她的知心人那樣傾訴衰腸了。
訴說著現如今作為一個低級老師的苦惱與不境,待遇啦、房子啦、全社會的尊重啦,說著說著便抹起了淚,傷心得無以復加,似乎她不是當了老師像是上了賊船。倏忽羊,又變得介那種最有愛心的少管所幹部,置自己於九霄雲外,一門心思地關心那些的失了足的下一代,為他們的丁點兒進步欣喜,對改造他們成為社會的棟樑之材充滿希望。語重心長,苦口婆心,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裡摸了一夜突然看見光明尋那樣容光煥發,疲勞、絕望一歸而光。
教導主任校長這些更注重全盤考慮的領導同志更是相當滿意這一事件的發展和目前的這種結局及其效果。他們甚至有些慶境馬林生的兒子給他們提供了這麼一個大顯身手的機會和藉口。不過表面是一點看不出來,他們臉上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莊嚴和萬事操勞的憂鬱以及沉思。
馬銳的檢查很順利地通過了,沒有人狠得下心來有毅力再聽一遍比這更不堪入耳更冗長的檢討。連本來認為是不可避免的處分最終也沒落下來,在運動後期,學校居然在高年衙挖出了幾個流氓團伙,人們差不多把馬銳忘了。
他又回到學校去上課。
他也像其他孩子一樣,事過不久就基本上把這件事造成的心理負擔御掉、丟開了,生活中新的、有趣的或令人反感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這件事在他身上遺留的影響還是很明顯的,這特別表現在他和父親的關係上。他一見馬林生就顯得瑟縮,沉默,即便是一句很平常的問話,他的回答也帶有怯意,而他幾乎不主動和馬林生說什麼。父子倆在日常生活中相處時的那種異乎尋常的冷漠。使得他們的家庭蒙上了層陰鬱的氣氛,同時又使他們兩人都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緊張。每當他們四目交視,馬林生就感到自己如同一個悲劇性事件的紀念碑,人們的目光一接觸到它臉上便流露出悽惻的回憶和警覺、沉思的神情。
馬林生原期待馬銳看到事情按照他那種乾脆利落的處理方式得到圓滿解決,會多少淡化些父親推行決定時合作的粗暴手段的反感。認識到父親的英明、正確和事出無奈,但他的期待落空了。馬銳雖喜洋洋豐意表現出什麼耿耿於懷,但很顯然他也沒有盡然釋懷。
他不想看到兒子總是一副受了傷的樣子,更不希望兒子的性格由此改變。這種變化往往更難以捉摸。
他想使家庭的氣氛重新輕鬆起來,像個正常的家庭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實際上,從那個恐怖之夜後,他就沒再對馬銳提這件事一個字,既沒解釋也沒道歉但也沒利用對他有利的事實。
他有意在飯前便後和兒子閒扯幾句,說些街上流傳的軼聞趣事,裝傻充愣地問些他早已知道答案的愚蠢問題。但兒子的反應並不積極,並未體察或者有意忽視他的良苦用心,有一搭沒一搭偶爾一笑也是稍縱即逝甚至時而顯得像身處考場般的緊。有次他為了特別估出對兒子無芥無蒂,還親昵地跟兒子開了句玩笑,「你是不是感到正經歷那種真正的、無法溢於言表的深沉痛苦?」他笑嘻嘻的、調侃味兒十足,但兒子聽到這話的反應是吃驚、瞠目結舌,繼而是羞憤和厭惡。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策和唐突。他不自覺地引用了兒子和別人一次雖然算不上是機密但也是屬於不希望第三者聽到的談話的內容。這就像一個人突然發現自己的日記被人偷看了,那點隱私已經成了別人的笑柄。儘管是善意的打趣,也完全不能接受。
馬林生感到氣憤、有一種受逼不過的感覺。另外他也由衰地對自己向兒子頻送秋波討好巴結的行為感到厭惡。
他決定跟兒子好好談談,有些糊塗認識必須澄清,無原則的抹稀泥看來想抹也糊不上牆。
他沒做什麼準備,開口就能講,道理都是現成的,活學活用了半輩子,爛熟於胸。
「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沒有。」兒子手托腮坐在一旁,像是被拖到某個會上與己無關又不得不聽。
「我看有。」馬林生腳蹬著桌底架,吸吸溜溜掀蓋喝著熱茶,把吸進嘴裡的花葉呸呸啐的回杯里,搖著扇子乜眼說,「你這個情緒不對頭嘛,多少天了,哭喪著臉兒,我看你是對我那天打了你懷恨在心。」
「沒有。」
「我能不打你麼?要不是你那天把我氣壞了。我什麼時候無緣無故地打過你?從小到大你說說,哪次不是先跟你充分擺事實講道理講清楚了再打?哪次法因為你不聽話犯了錯誤就是不肯承認哪次不都是為你好?真是我出了錯我捅了漏子我打過你麼?」
「為什麼不說話呀?有理講呵!你不是老覺得有理沒處講,現在給你講理的機會,你怎麼又說不出來了?」
「哪次都是我錯,都是我不好,你每次都是忍無可忍。」
「就說這次,要是你一開始就按我說的去做,不跟我擰著,談話就能解決的我何必要動手?當然,我打得手是重了點,不應該。可你要想想當時你把我氣成什麼樣兒?我辛辛苦苦替你寫的檢查,你就能那麼往地上一扔,不屑一顧,我兒子對父親這樣麼?好啦,這件事就不說了,不管你是不是恨我……」
「我不恨你,恨你於……,」恨也好,不恨也好,反正我是打你了,這是個事實,無法改變,而且今後我仍然可能打你,但我希望儘量避免出現此類情況,這要看你……懂我意思麼?「
「懂,聽話就不打,不聽話就打。」
「好,這件事就不說了,到此為止……」
馬銳起身就走,像聽到宣布散會似的。
「回來!我話還沒說完呢。」馬林生喝住馬銳。
馬銳重新退回原處坐下。
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馬林生放下茶杯,拿起一支煙在指甲蓋上顛著,叼在嘴上,點燃,看著馬銳說,」你心裡還是有急氣。我還是認為你沒錯,起碼沒全錯。你給老師指出一個字念錯了這件事上就不該受到批評,你的讀音是正確的嘛,字典能夠無可辯駁地證明這一點……我說的對不對呀?「
馬林生看兒子的反應,馬銳毫無表示。
「老實說,在這點上我同意你的觀點……」馬林生再次停下來。注視馬銳的反應,兒子仍毫無表示。
「你是對的,老師是錯的。」他強調,「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這沒什麼好說的。」
馬銳仍毫無反應。
「你以為我在你這麼大,上學時什麼樣兒?也像你一樣,喜歡給老師挑個錯誤老師作個對。」馬林生這時變得推心置腹了。「我們好時比你們厲害多了,斗老師批老師那是經常的,校長教導主任都揪到台上去了。哪個老師稍微說錯句話做錯件事,大字報立刻貼到她辦公室去。上什麼課呀,上課就是玩、鬧、考試也不考,考也是互相抄,那開心……當然那是動亂年代,這麼做是不對的,學生的主要任務還是學習。你們現在不能像我們那時那樣,你們要尊敬老師,遵守紀律,愛護同學,愛護公物……好好,套話就不說了。你要知道你錯在那兒,而你現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所以你也沒法改正。檢查是胡寫了一大堆,但那都是空話、官詞兒、壓根沒說到點子上……」
菸頭上長長的菸灰掉了下來,灑了馬林生一腿,他連忙撲落。
「我記得上次我們談話,你說過一句:」你就知道怎麼尊重趔。『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
「我記得,記得非常清楚。」馬林生坐正,把剩下的菸蒂掐滅,他的臉由於低頭去撣菸灰有些漲紅。他注視著馬銳,「大概你從哪本書上還接受過這麼一句話:」真理面前人人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