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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池熱水冒著縷縷蒸汽在水面上形成一團團令人窒息的熱霧,四周正在噴灑熱水的蓮蓬頭也大量釋放著熱蒸汽,使整個浴池間霧氣繚繞,人體綽約。
馬林生下到滾湯的池水裡浸泡,水還算乾淨,透明度良好,只是不那麼輕柔若無了,看上去摸上去都有些沉甸甸的質感,像匹好緞子。
馬銳在馬林生頭側踩下了一隻赤裸的腳丫,接著他像條魚似的哧溜一下整個身子滑入熱水,怕冷似地抱著雙肩湯得齜牙咧嘴。他的細手腕上套著鬆緊帶繫著的衣樞鑰匙,銀色的金屬光澤在霧蒙蒙的水面閃爍。
他的入水帶來了水面的一陣搖晃蕩動,水波紋向四處漾開。
水面上還散落著幾蒼老的頭顱,大家伸著脖子把頭露出水面,互相瞟來瞟去,就像一群剛從不同方向游來在同一個池塘露出的水獺在表示驚詫。
「下個星期天,我們學校組織去八大處游山,允許帶家長,你去麼?」
「不去!」
「他們讓我叫你今晚一起去玩牌呢。」
「告訴他們,我沒空。」馬林生心中冷笑不止,對兒子施展的拙劣的籠絡手段極為蔑視,把老子當成什麼啦?
他輕輕地用兩肘撐住瓷磚台階,讓身子在水中浮起來,兩條腿飄蕩著,體毛像一叢水糙來回倒伏,他感到一種隨波逐流、不計歸處的庸倦和輕鬆。
「你是不是生我氣了?」馬銳賠著小心問。
他置之不理,繼續把輿輕浮的雙腿像魚尾巴那樣甩來甩去,製造波瀾,玩得十分開心。
「是不是嘛?」馬銳說,「是就承認。」
「沒有!」馬林生身子驀地一沉,轉臉白了一眼兒子,坐直了些,「我生什麼氣呀?我哪敢生氣呀?我生氣又算什麼大不了的事,你還在乎?」
「還說沒有,這些話不就證明有。」馬銳抿嘴微笑,「咱坐過來說話行麼?這水太熱,我有點受不了啦。」
「我覺得正好,你要起來你起來。」馬林生仍像個貪圖舒服的白熊泡在水裡。
「我覺得你最近有點鬱鬱寡歡。」
「還鬱鬱寡歡——少跟我臭拽你會的那幾個詞!」馬林生十分不屑地說。「留神一下用光了。」
馬銳並不介意父親的態度,父親的賭氣和使小性兒倒使他覺得可愛,他笑著說:
「我覺得我用得挺是地方,就該用在這兒。」
「嘁——」馬林生嗤之以鼻。
「你不覺得你這一段生活里少了點什麼?」
「幹嗎呀?找我談話吶?您這是代表組織呵還是代表個人?」
「不行麼?我個人不能找你談話麼?」
「可以,談吧。馬林生嚯啷破水而出,坐在台階上腰以不仍浸在水裡,」沒錯,我生活是少了不少東西,少的是什麼我也知道。「
「你覺得你少的是什麼?」馬銳也隨即出水,坐在父親身邊。他們倆就像同一式樣不同瑾的兩隻鞋排列著,兒子比父親整整小一號。
「我現在不說,到適當時機我會說。」
「你最近為什麼晚上不在寫字檯前……思考了?」
「幹嗎?問這個幹嗎?」
「是因為那次我說了您,不好意思了?」
「我怕你說幹嗎!嘁!我自己的生活當然我自己安排,我想幹什麼不幹什麼……你管不著!」
「我不是管您,您怎麼不明白我這意思?這麼說吧,您不覺得您缺乏自己的個人生活——我這麼說是不是有點不好懂?我也不知道我說明白了沒有。」
「我怎麼沒有個人生活?我每天上班下班、吃飯睡覺,那是幹嗎呢?那不是在生活難道是遊魂?」
「我指的是下班後,唉——看來你真是沒聽懂。」
「我怎麼沒懂?我完全懂了,你是嫌我老跟你們這樣小孩一起玩,丟你的人了。」
「你不覺得大人應該有和小孩完全不同的、更高雅的興趣,應該更多地和其他大人消磨時光……」
「我怎麼不高雅了?我不過是想多體驗體驗童心……好,既然你不樂意,我今後也再不會找你們玩了。你以為我當真沒其他事好干!」
「你為什麼不找一個呢?」馬銳冷丁問。
「什麼?」馬林生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不是等著想跟我媽復婚吧?」
馬林生明白了,臉頓時緋紅,不過也看不出來,他的身上臉上早被熱水熱氣蒸熏得像只剝了皮的兔子,又紅又嫩。
「你管得也太寬了吧?」
「不是的,老馬,我們都是大人了,有些事情也可以談談了,我問你點什麼你可千萬別覺得我是成心逗你……你離婚這麼久了……真能一了百了啦?」
「你別豬鼻子裡插蔥——裝象了。」
「老馬,不要這麼無禮嘛,我是在很嚴肅地和你探討這個問題。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見你的鬼!」
「真的真的,是找不著呢還是不願意找?你這麼下去,很容易讓人覺得不正常,我們同學就老問我:」你爸一個人怎麼過來的?「
「用你們管我怎麼過來的!你們這幫孩子平時都聊些什麼?淨些什麼烏七八糟的想法。」
「大家都挺關心你的,覺得你有點怪,於是就分析你來著。」
「我警告你,馬銳!」馬林生氣憤地說,「我不許你拿我去和你那幫狐朋狗友瞎議論。」
「沒議論,就是有點奇怪。」馬銳笑著說,「覺得你是不是有困難,我們是不是能幫你。我們一個同學的媽也是離婚的,人我也見過,長得還挺有味兒,我們那同學也覺得你還行……」
「這種事是不能在澡塘議論的你懂不懂?」馬林生又把全身浸入水中,「你他媽少給我亂當紅娘,扯皮條你歲數還小點。」
「你別不好意思,真的老馬,別太封建,何苦嘴上硬撐著放任身心倍受摧殘?」
「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
「你就承認了吧,老馬,我不給你傳去。你這歲數,這情況,為這苦惱還不是要多正當有多正當。」
「你再嚷嚷,我淹死你。」馬林生虛聲恫嚇,四下看了眼其他泡澡的人,好吧,既然你這麼關心我,這麼坦誠,那我也跟你開誠布公地交交心,我為什麼苦惱?我到底要什麼人?「
「你缺的就是個愛人……有沒有媽我倒無所謂。」
「聽著,別打斷我!自作聰明!你沒覺得最近一個時期以來……」
「不行,我燙得實在受不了,我得出池子了。」馬銳說著站起來,身上流淌著水澆到馬林生頭上。
「你等我說完。」馬林生抓他。
「我不走,我在池邊坐著。」馬銳用毛巾蘸水洗了洗池沿兒,光屁股坐下,低頭對池裡的爸爸說,「你說吧,最近一個時期以來……怎麼啦?」
馬林生覺得這麼仰頭和兒子說話非常吃力,姿勢也彆扭,於是蹲著在水裡沉重地淌了幾步,轉身面對高高坐在池沿兒上全身裸體的兒子,虛飄在水裡說:
「你不覺得最近一個時期以來我在家裡的地位明顯下降了麼?」
「沒有呵。」兒子聞言有些吃驚,「您怎麼會這麼想?」
「我當然有理由這麼想。」
「是我不夠尊敬您,傷了您的面子?沒有沒有,不管怎麼說,我心裡始終還是把你當爸爸……」
「哼,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列像個孫子……」馬林生說到這兒,忽然一陣辛酸,眼圈都紅了,他掬起一捧滾水澆到自己臉上,甩甩水珠,濕淋淋的望著兒子。
「我對你怎麼樣?你心裡有數,大家看得明白,你應該說句公平話。」
「那是那是,您對我那真是沒的說——最近以來。」
「不是我聳人聽聞,可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個做爸爸的像我這麼對你的,這麼柔順,啊,都有點涎著臉——為了博得了你的歡心,我也真是什麼都幹了。」
無數的委屈湧上心頭,種種的不如意化為一腔悲涼,馬林生難過得別過臉,咬著下唇,竭力想把滿眶淚水忍回去,他發現淚水越聚越多實在控制不了,便站起來嘩嘩淌著水從大池子的另一端上岸了。
他站在噴瀉的蓮蓬頭下面低頭任水沖刷,兒子面帶憂傷和同情從池邊繞過來,站到父親旁邊的一個蓮蓬頭下低頭衝著,不時偏臉看父親,表示他仍在傾聽。
馬林生抬起頭猶如立於傾盆大雨中,頭髮濕淋淋地貼在腦門上,眼睛被水打得睜不開,鼻尖的水呈線流進嘴裡,大張的嘴既要呼吸又要不停地往外吐水,那樣子格外可憐。
「我也不知道我還該幹什麼,怎麼幹好。我就這麼大能耐,只能做到這份兒上了,你要還不滿意……」
他的聲音在嘩嘩的水顯得嘶啞,哽咽不止。
老實說,馬銳到現在也不明白他怎麼啦,到底幹了什麼對不起爸爸的事,讓他傷心成這樣,但斯時斯景他根本沒法問了。偌大的一條漢子又身兼自己的父親,如此泣不成聲,委屈得像個孩子,這場面在誰看來都不免駭然,不免愴然,不免悵然,只希望讓他儘早破涕為笑。
「我沒想到我會惹得你這麼難過,爸爸,既然你這麼難過那一定是我做錯了什麼?。」
「你做錯了什麼?說具體點。」
「不管我做錯了什麼錯在哪裡我都要向你道聲對不起:
「對不起,爸爸,請原諒我的年幼無知。」
「那今後呢?」
「今後我一定改,再也不了。」馬銳熱情洋溢地對父親說,「您為我做了那麼多,做得那麼好,不但我希望您做的您都做了,我不希望的沒想到的您也主動做了,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只有暗暗地慶幸。要是您不嫌肉麻的話,我就告您一句心裡話:我有您這麼一個爸爸真夠了!」
「這話怎麼講?」
「再也不想要其他的爸爸,沒媽也不在乎,」馬銳解釋。
「噢,是這意思。」馬林生不做聲了,兒子一番檢討和恭維如同一隻溫柔的小手輕撓著他的下巴,使他舒服極了,舒服得直想打呼嚕。其實他想說的話一句還沒說呢,剛說了個開場白就難過得分了神兒,接著兒子就迅速地服了軟兒,全盤承認,搞得他如果再歷數兒子的種種不肖就有些不饒人了。
說出來,控訴個詳細,不也就是想得到這麼個結果麼?既然結果已然獲得並出乎意料的好,那過程也就免了吧。何況仔細費心一思量,那些今他感觸不已的事還真有些不好出口,都是些什麼事嘛!玩撲克受歧視裝病不被理睬……如此最好,一切盡在不言中,正在通與不通之間便得勝還朝。
噴瀉的熱水籠罩著馬林生的臉,梳理按摩著他的股股肌肉群。他的臉一時顯得雲山霧罩、神秘莫測,使馬銳有些捉摸不透,因而惴惴不安。
馬林生在水中欣然回頭,一臉笑容地看兒子,頹廢,消沉一掃而光,顯得既開朗又健康。
「走,搓泥兒去!」
他離開淋浴,一手搭在兒子光溜溜的後背上,提拉盪啷地帶著兒子來到搓背師傅跟前兒。父子倆輪流叭在那光滑油亮的長條凳上,顛來倒去,伸胳膊抬腿,讓那熟練得像個屠夫的搓背師傅把全身上下每分個旮旯都褪下一層皮,然後像受拷打昏死過去的革命者被一盆水沖得乾乾淨淨,師傅再給塗上滿身肥皂白花花的像個毛不太密實的的綿羊渾身舒坦地去淋浴那兒再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