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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張微笑、長滿疙瘩的年輕的臉看著他。「怎麼,見著哥們兒假裝不認識?」一個臉型瘦長白皙的小伙子笑著對他說。
他剛想從他們身邊繞過去,背在肩上的書包一下被一個留著小鬍子的寬肩小伙子兜頭摘走,書包帶刮紅了他的耳朵,扶著書包的一條胳膊也被拽疼了。
他奮力去奪,那個小鬍子迅速把書包扔給另一個小子,一群人哈哈大笑。這時,只聽夏青在一旁尖叫:「你們幹嗎搶人家書包!」
壞小子們一邊手腳不停地繼續來回扔馬銳書包,一邊扭臉瞅著夏青大笑著調侃。
「喲,這還有一個看不慣的,你是他什麼人呀?」
「甭管什麼人,你們搶小孩東西就不對!」夏青毫不畏俱,並上前幫馬銳奪書包。
「嗬,這么小就會撲爺們兒了,撲得夠熟練的。」
有的主兒還衝馬銳說:怎麼著,今兒你帶著馬弁吶?這丫頭是你媳婦吧,這麼護著你——夠會玩的。「
說這話的小子手腕被馬銳一把攥住,劃出幾道白印,他抬手給了馬銳一個耳光,另一隻手用力把書包扔出老遠,罵道:「你他媽弄疼我了,找抽吶!」
接著就把手一直指到馬銳跟前,「你他媽還不服?不服——」立即又是一個嘴巴。
「你們怎麼能打人!」夏青大叫,「你們怎麼動手打人」瘋了似地上前猛推那小子,把馬銳往後拉,「你快走!」
她哪撼得動那個壯小仿子,反被那位一把撥拉到一邊去。
「哪他媽有你這小母夜叉亂摻和的!滾一邊去!急了我連你一起抽!」隔著夏青一腳把馬銳踹一跟頭。
「你才多大,就知道護漢子,回頭找你們學校告你們老師去——這也忒早戀了。」小白臉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笑。
「你們打人就不對,打人犯法!」夏青不屈不撓,被撥拉開,又勇敢地衝上去。
這時馬銳已從書包掉落處滿身塵土地跑回來,他手裡端著那把大號螺絲刀,眼睛通紅,遇到第一個碰上的小白臉,在行進中便用力向他後背刺去。
小白臉正嬉皮笑臉地拿夏青開心,毫無防備,被這一刺立刻怪叫一聲,手捂著後背反弓著身體跳出數步。
「你媽蛋你還動改錐了。」小白臉站在一邊檢查著自己衣裳破口大罵,「你差點殺了我小王八蛋——毛衣都刺破了。」
那幫壞蛋蜂擁而上,對馬銳拳打腳踢,連在撞球桌旁玩的幾個也扔下球桿圍過來,氣沖沖地參與毆打。
「象板磚拍了他,敢動鐵器!」
「給押送派出所,這是什麼年頭,還敢行兇!」
「操他媽要不是哥幾個在,還出了殺人案了。抽丫的抽丫的我早看出這小子心裡不服!」
這幫傢伙邊罵邊打,一個比一個手下得黑。馬銳被他們打得已是鼻青臉腫,仍咬著牙盡力還手,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爬起來,無力地把瘦小的拳頭打在能夠著的人身上。
夏青哭著站在一邊喊:「別打了別打了。」又拽住過路人的衣角哭生「你們管管呀你們管管呀。」
那些被她拉住的過路人,個個面有難色,尷尷尬尬地嘟噥:「為什麼呀?怎麼了?」然後膽怯地看那些行兇的歹徒中面目最和善的某個:
「為什麼!怎麼了!」正在逞凶的歹徒的惡狠狠地回答,「這小子殺人了,被我們逮住了!」
聽到如此回答,看到那直she向自己的兇惡眼光,這些身強力壯的過路人都垂下眼睛,掙開夏青的牽扯,急急離開此地,在稍遠的地方再站下來觀看。
周圍很快就圍上了一個圓圈,推著自行車的男人和抱著小孩的婦女站了好幾層,一邊瞪大眼睛驚異地看,一邊交頭接耳地互相打聽。大街上過往的人看到胡同口圍著人也好奇地拐進來看熱鬧。
「別打了別打了。」夏青已喊得嗓子嘶啞,淚乾氣盡,她的頭髮凌亂,衣服上鞋上落滿人腳踢騰飛揚起來的塵土。
馬銳被無數條揮舞的胳膊和飛踢的腿腳切割成一塊塊不完整的部分:
一個佝僂的背;一個衣襟空蕩緊收的小腹;一隻沾滿血袖子撕成布條的手,一條彎曲由於一擊驀地痙攣抽搐的腿。他的臉時而在拳腳的fèng隙中露出:灰暗、帶著血痕淚漬,緊閉著眼,緊閉著嘴,毫無表情忽而上仰忽而下俯忽而側視忽面對人群……
陽光明媚,點點滴滴灑在民房的房脊瓦片上;灑在亭亭而立的樹間萬片綠葉上;灑在遠近聳立的無數高樓大廈的一塵不染的玻璃窗上同時反she出耀眼的光環。整座城市像是沉溺在陽光匯聚的無邊海洋中,到處流動著明明滅滅快跳躍的波光鱗閃和一層層蕩漾的線條。在嶙峋斑駁有如島礁般的城市上方有一個無垠的碧空,空中有雲舒捲像一本笨拙的北極熊在縮肩拱嘴抬爪仰頭。一群鴿子呈噴she狀無聲地飛過藍天,極為輕盈,極為嫻雅,與遠處煙囪冒出的一股筆直而裊裊上升的輕煙各兼神韻。
天下萬物都很安詳……
馬林生兩手下垂呆呆地直立,雙眼平視,眼神專注作片刻,他左右扭動身體但兩目始終平視前方。他解開衣服扣子邊往下脫邊轉身問站在他身後的齊懷遠:「你覺得這顏色配我麼?」
怎樣穿著一身嶄新的套裝的齊懷遠站到鏡前端詳著自己,「可以,你穿淺灰色很瀟灑—一我怎麼樣?穿這身合適麼?」
「套裝的通病就是穿上去顯得腿不夠長臀部太突出。」
「那是我長得不科學不怪人家服裝設計師。」
「你還是買件旗袍當禮服吧,囫圇下來挺揚長避短的——別怕穿不出去。這種淺灰色我也覺得輕佻,像個小開不符合我身份。」
「你什麼身份呀?」
「我比較適合穿深色莊重的,要麼就隨便寬鬆。」
兩個人笑著分別把身上的新衣脫下來,掛在衣裳架子上,還給侍立一旁的女店員,「謝謝,不要了。」
二人步出時裝店,在大街上繼續漫步,悠哉悠哉,邊逛邊隨意瀏覽著商店櫥窗中的各色商品。
馬林生感慨著,「別看我就在這條街上上班,可我從沒怎麼逛過這兒的商店,每日匆匆而來匆勿而去,現在才發現這兒的東西——是高級。」
「可惜好多東西,最喜歡的——買不起。」齊懷遠也嘆。
「看看也好,我現在發覺光看不買也是種享受,油然就覺得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了。」
「特自豪是麼?」
「……說自豪也挨不上邊兒。」
「我可是十分嫉妒,每當看到自己買不起的東西別人卻擠在那兒搶我眼都藍了。」
他們從街這頭逛到街那頭,然後掉回頭沿著馬路另一邊往回逛,不時竄進感興趣的商店半天才重新露面。
「到你們書店看看。」
「呵不去不去,我現在對書一點興趣都沒有,聞見書味兒就噁心。每天上班簡直是活受罪,非得不停搽風油精才挺得下來。我準備往茶莊調動了,那兒滿室芳香又清閒無事——最適合我。」
「你說咱們還等房子麼?」齊懷遠往馬林生身邊靠靠,「哪天才能換成?先結了得了。」
「要等。」馬林生歪了一下頭,認真地說,「再住進去,這輩子都不動了,就死在那屋裡了,所以一定要等。」
「再結婚,你還打算要孩子麼?」
「……有這一個已經夠了!我好好盤算盤算這輩子怎麼善始善終吧。」
「我的看法跟你一樣,再生孩子太恐怖了。」
「……不堪回首。」
「如果你還年輕,咱們是第一次結婚,都沒孩子,你想不想要孩子?」
「跟你,要。那純粹是為了你,不是為了他或她。」馬林生笑嘻嘻地說。
「我是跟誰都不想再要了,除非我特別有錢,雇得起人房子又大——我只管生可以。」
夜裡,馬林生摸著黑回了家,打開燈,發現屋裡空蕩蕩的沒人。他走進裡屋,看到馬銳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上邊壓著枕頭床上沒人睡過。馬蹄表在桌上哼高嗒嗒地走著,時針已指向十一點。
「這子小,這麼晚了還不回家。」他罵了一句,管自去倒水洗臉洗腳,拿起一張報紙赤腳坐著看,看了一會兒發現這張報紙看過了,是昨天的。他站起來在報紙堆里翻找,發現沒有今天的報紙,頗有些納悶。打開電視,主要的幾個台節目已經結束,只有中央一台還在放一個八路軍打國軍的電視連續劇,屏幕上不是黃煞煞的一片國民士兵就是灰禿禿的一片八路軍戰士,幾股爆炸的煙塵,零七八落的槍聲中幾個洪亮的男高音在憋著嗓子賣力地喊:「沖呵!殺呵……」
房門開了,夏經平穿著件毛背心探頭探腦地進來,進門就說:「你回來了,見到馬銳了麼?」
「沒有呵,他還沒回來——咦,書包怎麼都不在?」他這才發現不同尋常。
「咳,你還不知道?到處找你,找你一天了,給你們單位打電話你也不在班上。馬銳出事了,讓人打了,你快去看看吧。」
「怎麼回事?」馬林生皺緊眉頭,「他現在怎麼老愛跟人打架,他在哪兒?」
「不是跟人打架,是讓人家給了,打得不挺厲害,大概已經住院了。你先去派出所吧,是他們給送的醫院,他們叫你回來先去他們那兒一趟甭管多晚。」
黑黢黢的胡同里的一個院落門口掛著盞紅燈,紅燈底下是派出所的白木牌,門口住著一輛帶警燈的吉普車和兩輛標有公安字樣的三輪挎斗摩托車。
馬林生進了派出所院子,見東西廂房都亮著燈,有人在大聲呵斥有人在刻板地念著什麼有人在小聲嘟噥說的內容都聽不大清。
一個披大衣很年輕的警察從一間屋裡出來嘴裡叼著煙,看見馬林生站在院裡便問:「你找誰呵?」
馬林生忙上前解釋一通。
那年輕民警斜眼打量了馬林生幾眼,說:「噢,你就是那孩子的家長。你今兒一天上哪兒了?怎麼到處找不著你——跟我來吧。」
他轉身又回到屋裡。馬林生跟著進去,回答說他今天臨時有事出去了,所以沒在班上。
「那也應該留個話兒,出了事也知道好上哪兒找你去。」年輕民警翻著白眼說,「你這孩子今兒是沒死,萬一死了呢——坐吧。」他沖桌前的一把椅子一抬下頦。
馬林生呆呆地坐下,那個民警拿出馬銳的書包和一把大螺絲刀放在桌上。
「事兒大概你也知道了,我就不從頭細說了。情況就是這樣兒,你們孩子用這把螺絲刀把人扎了,自己呢,也被人打得夠嗆。」
「為什麼?他為什麼把人扎了?扎的什麼人?傷得厲害麼?」
「扎得倒不厲害,也就指甲那麼大一個口,沒事,就是衣服都扎破了,人家要賠呢。至於說扎的什麼人……」年輕民警翻翻手頭的卷宗,掃了一眼,「據你兒子的一個女同學,姓夏的小姑娘反映,這夥人平時就老欺負他,在他上學的時候截他,據說還搶過他東西和錢也打過他,雙方一直有仇。我們叫你來就是想問問你,是不是有這麼回事?這夥人沒事總愛在胡同口大槐樹下玩撞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