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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馬銳和夏青已經一前一後掀簾進了屋。夏青規規矩矩地沖馬林生問好,「馬叔叔好。」
馬林生此時只能作慈祥狀,含首微笑,假裝恍然發現,「夏青來了,你好呵。」
他擰過身子,笑眯眯地,「馬銳,給夏青倒水,冰箱裡有酸梅湯。」
「您忙吧,馬叔叔,別管我,我渴我自己倒。」夏青一臉堆笑,腳一點點往裡屋挪笑臉始終迎著馬林生。
馬林生本來還想多說幾句,見狀也只得掉身重新面向桌子。「到這兒別客氣呵夏青。」
「不客氣我不會客氣。」夏青一步進了裡屋。「
「你爸人挺好的,事兒不多。」
「還行吧,他知道給自己留面子。」
兩個孩子在屋嘰嘰咕咕地說話,不時爆發一陣無拘無束、發自內心的愉快笑聲,間或還可聽到喝水時牙齒磕碰玻璃杯的聲間和水流進喉嚨的汩汩聲。他們的話題轉到了學校里的閒事,議論著某個他們同不喜歡的同學或老師。通過隻言片語可以發現他們對一個人最刻薄的評價就是「假得厲害」。凡是被他們冠以這一評介者他們談起來都使用最輕蔑的口氣。
偶爾他們對某個人某件事看法也會發生分歧,但更多的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隨聲隨和。顯然他倆已不止一次在一起這麼密切發交談了,談話中洋溢著對對方毫無保留的信任。
能有一個觀點相同的人和自己在私下地忽顧忌地非議他人是一件多麼愜意的事呵!幾乎可稱得上是一種享受。不必拐彎抹角、不必語藏機鋒,儘管使用最粗魯,最極端的的字眼,哪怕進行最露骨的人身攻擊——這種直言不諱非但不會招災難反能引起欽佩、崇敬乃至五體投地的機會在馬林生的記憶里已經是遙遠的事了。
他甚至能直接感覺到兒子作如此慷慨激昂表演時所產生的哪種興奮和快感覺猶如他自己在如是說。
他早已離座而起,徘徊在外屋的方寸這地,幾次走到裡屋門前,終因想不出合情合理不太唐突的入方式不得了不臨淵而退。他的腳步很輕,近乎於躡手躡腳,因而雖屢次摸至帳前但未驚動屋裡人,同時他也準備隨時將自己的行為解釋為幫助思考的踱圈。
「真不喜歡她!都不知道她怎麼混入的老師隊伍,除了會照本宣科,其他方面就等是個文盲,還是那種比較無禮的文盲……」
「比你媽還無知。」
「我媽也比她強呵,起碼不像她不懂裝懂,我最恨不懂裝懂像她那樣的老師,明明說錯了露了怯死不認錯還就按錯的入入下講嘴硬得什麼似的……」
「茅坑似的。」
「你要好心給她提個醒兒讓她別那麼當眾出醜——她還恨你!說你搗亂……」
「你拿這種無知的人有什麼辦法……」
馬林生像一隻灌滿開水的暖水瓶,裊裊升騰的熱蒸汽都要把蓋得緊緊木塞頂翻了。孩子們的地對話如同解開鐵鏈打開籠子的手使他急欲一下竄出去,真知灼見妙語狠詞就像一窩鴿子紛亂地拍打著翅膀翹首待飛讓嘹亮的鴿哨響徹一望無垠的自由自在的碧空。
他差不多開始恨了,恨自己的靦腆,羞澀,串得患失,這不是在萬人大什,也不是什麼要仍的接見室,更不是獅虎山女澡堂什麼的,裡面不過是兩個辱臭未乾的孩子。他恍然覺醒:我怕我兒子幹嗎!這是我的兒子,我有權利也有能力擺平他!他給自己打關氣,一頭闖了進去。
他滿臉微笑。
女孩子背對門坐在大床沿上,馬銳臉衝著女伴坐在自己的童人床上,女孩子手裡端著一盛滿清水的玻璃杯邊說邊從杯里飲水,男孩兒手裡挾著一支吸了一小半的香菸邊說邊舞著拿煙的手作著手勢加強自己的語氣表情嚴厲如同一個有發牢騷的離休幹部。
他們的確有點像兩個正在鬼鬼祟祟發牢騷的大人,那種憤憤不平和鄙夷並存的表情,深惡痛絕,急急傾訴不乏武斷結論的口氣無一不形神兼備、惟妙惟肖。
馬銳一看見父親就傻一眼,冒出嘴邊的話像被刀砍斷了,半截含在嘴裡。手裡的煙變法地倏地不見了,殘留下的咽像劃在黑板上的橫七堅八的粉筆道緩緩地扭曲、變形,一股股飄散開來。
他緊張地站起來,面紅耳赤,神色惶恐。
夏青扭臉回頭看,臉也一下紅了,她先是為自己扮演的角色不安,接著就全剩下為馬銳擔心了。
此情此景倒使馬林生一下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比那兩孩子更尷尬吏束手無策。這場面他完全沒有料到,不由他不痛感到自己的魯莽、輕率、時機選擇的笨拙。
他使自己完全顯得像一個有預謀有目的的去抓鄰居賭博的街道積極分子。
顯然,這種氣氛下再想進行平等,自然、親切有趣的交談已屬枉然。
兒子眼中的惶恐消逝後,代之而起的必然是譴責和憤怒,尤其有在場的情況下,他必定將以挑戰和無畏的姿態對待父親哪怕最溫和聞善間的垂詢,就像當年他和他父親在類似的場合相遇一樣。
馬林生陷入了猶豫和兩難的境地,如果這時掉頭就走,那無疑更像是一次卑鄙的窺探。
最好當然是像所有聰明、有教養的父親一樣裝一次傻瓜,使孩子們的不安消彌於無形,然後從容撤退。
於是,他真像一個二百五那樣傻呵呵地笑著,愉快地眨著眼睛,說道:「你們聊得真熱鬧呀。」
這話問得相當愚蠢,大有已將全部內容竊聽而去後的揶揄味道。另外他那個眨眼的動作也不得體,顯得有點下流。
孩子們注視著他,一聲不吭,他口一點也沒被他製造的假象所迷惑所打動。女孩兒眼中甚至隱隱出了一種被人帶有誇大色彩誤解了的擔憂。
他繼續像個扮演白痴的蹩足戲子連連發問,就差沒流口涎了「你們談什麼書呢?借我看看好不好?」
馬銳仍舊不接他的話茬兒,站在那裡像個等待泰山壓頂的力士,後來他便靠的牆上,兩手抱肘,垂下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
夏青出於善良,勉強笑笑說:「沒說什麼,瞎說呢。這是我們小孩兒看的書。」
如果馬林生再認不清自己的處境,那他真是個十中的傻瓜了。那兩個孩子眼巴巴地等待著,期望他儘快離去,這種毫不掩飾流露出的願望刺痛了雙林生,他感到一種被誤會被不公正地對待後的委屈。我使他的目光變得茫然,動作僵硬,不協調、無目的。他下意識地拿起枕邊的一把摺扇,似乎他進來就是為取東西頁來。然後在孩子們沉默的注視下蹣跚地步開。
一出屋,他就抖開扇子用力扇起來,內心的緊張使他一下出了一身汗。
他十分沮垃圾,萬他的沮喪,甚至有些輕視自己,接著他心頭涼過一陣狂怒。
他前腳出屋,後面屋內便立即響起錄音機播放的樂曲,孩子們的樂貢的掩蓋下嗄嗄喳喳地低聲說話。清晰、用力的旋律一條長蛇順著人的耳朵爬進他的,源不絕,並在他的體內蜷縮、盤踞下來;一圈圈增粗,堆積上去,使他體內充斥、脹滿了異物感乃至失聰。
夏青從裡屋出來,向他告別時,他只是冷冷地點了點頭。
馬銳在馬林生的注視下噤若蟬。整個下午,他都在等待那頓意料之中的盤訓和訓斥降臨,令他困惑的是父親始終沒有發作,他曾幾次有意吸引父親的注意,令他困惑的是父親始終沒有發作,他曾幾次有意吸引父親的注意,就一些雞毛蒜皮的不事進行請示,期望不可避免的事情及早發生儘快結束。可父親總是就事論事的隨便應他幾句並未由此引申借題發揮,似乎還有些嫌他過多打擾了他。後來,他請假說相出去玩玩。父親竟揮揮手痛快地同意了。馬銳滿腹狐疑地走出了家門,像個在刑場突然被子手私放了的死因一邊奔向自由一邊提心弔膽等著身後那聲槍響,那槍始終沒響。
馬林生的目光是空洞的,視若無睹。年輕的馬銳根本無從體察。最初的憤怒過後,他很快便陷入一種更大的憂鬱,這是對他整個人生處境的關注和反省,經過一個由表及里由微著的檢視過程,他無法不承認自己的渺小,空虛和無足輕重。
這種巨大的酸楚和失落並不能通過管訓兒子得到撫慰和平稀,反使他覺得自己更可憐更卑微。一個可憐的人利用另一個更可憐的人的不幸地位得到滿足,他就因此萬事享通了麼?
一個叫花子是不在乎牙齒上有齪洞的,他需要每個遇到他的人禮數周全的問候麼?
他委實失去了討兒子的興趣。
整個下午他都在看一本受到廣泛吹捧的小說。起初是漫無用心的,看到三分之一處,他的全部智便被激活了煥發了,眼光也因之變得銳利。他看出了書中的許多紕漏;妙處妝露萌牙便戛然而止轉述其他線索未得到有力的發展,距大境僅一步這遙;正當微妙動人令人意趣盎然卻倏地落入俗套精彩描述之後接著大段乾巴巴的說明性字令美感蕩然無存。他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中醫很快地把握住了作者思想脈博。饒有舉趣地注視著作者怎樣從靈感噴涌蔥鬱的高峰跌人才盡智竟的乾涸低谷,又是怎樣煞費苦心維持著奔馳的速度使之踉在終點不致半途而廢。他欣賞地觀看作者在通往不同方向三貧路口躊躇不前難以氛擇,如何因為不肯割捨而把兩段互不相干互相衝突的情節拼湊到一個畫面之中造成累贅和蛇足。何處是真正的高深莫測,何處雙是不知所云貨真價實的語無倫次欲蓋彌彰。
一個人的偉大、完美可以使人自卑、泄氣、同樣,一個人的平庸和缺陷也可以使人自信、振奮,馬林生由於抓住了這本書的作者露出的馬腳開始感到心情發。他的注意力離開書本,設身處地地認真琢磨起如果由他來處理這些素村,寫這麼一本書,他將如何下手,他高屋建領地創造性地完善發展了原作者的構思。毫無疑問,如果由他來添上一筆,事部作者將會像穆鐵柱一樣高出一截兒。
他感到舒心暢氣,陶醉在對這本書大肆增刪的遐想之中,甚至連增加的細節,具體的措辭都想到了。他在這種半夢紀半清醒的狀態中,用自已頭腦中漫無邊際的思想重新組合排列著原書的章節字句讀完了這本書,意猶未盡。
他沾沾自喜地發現自己其實相當高明。
馬銳回來了,那件懸而未決的事仍壓在他的心頭使他苦惱,無法投入到遊戲及一切輕鬆的娛樂之中。父親的沉默愈發使他感到事態嚴重,他決定採取主動,對父親為人的一貫了解使他不存任何僥倖。
他磨磨蹭蹭地湊上來,察顏觀色地看著父親的臉,咕咕噥噥地說:
「我告訴你……那件事是我……我只是覺得好玩並不是真的學抽是第一次真的我錯了我以後……不會了。」
馬林生對自己引而不發造成的壓力局面和贏得的心理優勢毫無察覺,他扭過臉茫然地看著兒子。
「怎麼啦?出什麼事了?什麼你錯了?」
馬銳羞愧地漲紅了臉,他認定這是們親不肯原諒他的一個跡象,他想用這種明知故問的有意裝糊塗的態度加重、延長他的負罪感,使他更久、更深地處於惶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