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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沒用高標準要求了?有幾個孩子能像我這樣這麼自覺地討老師喜歡?」上課聽講專心致志老師不問一言不發腰板挺得我都腰肌勞損了。「
馬銳捶起自己的腰。
「那是你學乖了。」馬林生笑問,「你們那劉老師還給你們上課麼?」
「上呵,怎麼不上?愛講著呢。不給我們上課她幹嗎去呀?
誰要她呀?「
「又出過錯沒有?」
「經常的,改不了啦,有時候錯得你以為她是外語老師呢。」
「你們這劉教師水平是低點。我上學時我們學校也有幾個這樣的老師,沒法叫人瞧得上。基本上就是剛掃了盲的也不知怎麼就混進了教師隊伍。噢,這話咱們關起門來可以隨便說,出去就不要亂講了。」馬林生忙提醒兒子。
「我怎麼那麼傻呀?到外邊我跟誰說去?」
「真沒人麼?馬林生乜眼瞅著兒子,似笑非笑,」夏青呢?
你沒跟她說過?「
「你是不是偷聽了那天我們的談話?」
「沒有沒有。馬林生連忙否認,」不過你們在窗戶根兒底下說得那麼大聲,我也聽到了幾耳朵。「
「我早懷疑了,看來以後還真得防著你點兒。」「
「怎麼你們倆挺好的?最近怎麼老沒見她來串門?」
「什麼意思呵——您?」
「有戲嗎?」馬林生做了個與其身份不甚相符的輕浮的鬼臉。
「您這話像是做父親的說的麼?您不覺得有點下流?!
「關心關心兒子怎麼啦?」
「您甭瞎猜,我跟夏青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
「是,現在是什麼都沒有,有什麼也得等將來。那姑娘不錯,真的,我這是心裡話。」
「我說爸爸……」
「怎麼忽然客氣起來了?」
「我發覺你們這些大人,都是兩面派。外表一個賽一個正經,背地裡,心裡邊……」
「喲。急了急了,沒勁!我都沒急你倒先急了。」
馬林生如此一說,倒把兒子慪笑了,無奈地說:
「你說我是拿你當爸爸好還是不拿你當爸爸好?」
那些日子,正值一個亞洲人民和運動員的體育盛會將要在京召開,全市人民都被動員起來作貢獻造聲勢。大街小巷擺滿鮮花,到處是彩旗飄飄熊貓招手。掃大街的清潔工發了清一色的猩紅新衣,終日活躍在街頭,把馬路擦得賊亮一塵不染。大小路口商場門前無不停有發售當場開彩獎券的專用車輛,車頂上架著作為獎品的自行車,擴音喇叭邊放音樂邊向路人招徠。車前擠滿想試運氣同時作點貫獻的人們。為盛會譜寫的歌詞和曲詞同樣亢奮雄壯的流行歌風盤旋在城市的上空。
B858馬林生馬銳父子倆作為樸素的愛國者,由衷地對盛會竟在我國舉行感到喜悅,感到自豪,感到本民族的偉大和本國的國力增強。
在全國人民為盛會湊份子的熱cháo剛開始,他們就早早地捐出了一個月的生活費,沒等街道大媽上門宣傳。有那麼幾天,他們的捐款額在全胡同獨占頭,後來很快,胡同里的幾個大款出手了,把他們比沒了。
但他們走在街上,看到四城八鄉一座座、一片片拔地而起正在搶建的場館,總覺著有自己一份兒,因而頭抬得格外高。
這些天他倆很少拌嘴、光嘖嘖讚嘆了。雖不能說團結得像一個人一樣,有些小會歧也不過是在究竟有多了不起上是否把話說滿。了不起是肯定的,是全無敵呢還是並列一流?他們雖然常會爭得面紅耳赤、各不相讓,但從不傷和氣。
對巨大事物的關懷使得人們友愛了。
夏青被學校選去參加開幕式獻演,出任收擁而入滿場放汽車的少女之一。每天半天在學校操場排練入場時需要的輕盈步伐,曬得像非洲人。
她父親夏經平很為女兒驕傲,專門找馬林生炫耀了一番。
馬林生不動聲色地聽完,回頭就找到馬銳問:
「怎麼沒把你挑了去呢?」
「什麼?」馬銳不知所以。「
「那個光榮的時刻。」馬林生語焉不詳作。
「噢,他們只要女的。」馬銳弄清了之後,說。
「我想要你知道,平時都好說,但我不想看到你在這種關鍵時刻顯得落後。」馬林生以前所未有的莊重對兒子說。
「我會像報上號召的那樣,當好這好客的主人。」馬銳發誓說。
父子倆一個比一個猛地投入到那什麼之中去。平常父親每天上班前都要抽空兒穿上杏黃色的印有「先鋒」字樣的坎肩在路口維持會兒交通秩序,迫使行人走人行橫道。星期天,兒子就站在胡同附近的街上和同學一起吹喇叭敲敲。兩個都很忙碌。十分辛苦,碰到一起也是吃了睡,睡了吃,無暇其他。但彼此心情很愉快,不笑不說話。馬林生真覺得生活變得理想了像歌兒唱的一樣。豈止是兒子學乖了,全社會各行業包括大街的閒人都變得懂事了。過去岩讓他犯怵的商店售貨員現在見了他都像親姐妹似的和氣。起初他還有點不習慣,還是按照老便,進商店買東西低三下四。後來經過看報學習,仿佛有了撐腰的,再進商店便頤指氣使存了一肚子詞兒就等售貨員銷有慢怠便摔臉子當場質問批評她——售貨員壓根沒給他這機會!馬林生跟大伙兒像度蜜月一樣陶醉在那新鮮勁兒里了。
那也是他和兒子的蜜月。
他曾不無得意地向老同學兼鄰居夏經平炫耀自己教子有方——在夏經平向他炫耀女兒被選拔去當著亞洲各國來賓的面兒放汽球是因為她多麼優秀……幾天後。
他勸夏經平也像他一樣改變一下對子女的教養方法。
「你不知道這一變的好處有多少,你放過羊麼?」
「沒有。你忘了,我在後團一直是打鐵。」
「噢對了,你也沒養過雞,上海市你就沒有放牧和圈養的比較了。」
「你說吧。我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圈養飼養員多麻煩呀,每天得給它們餵食、清掃,早上開籠,晚上收回,清點只數;夜裡睡覺都不踏實,生怕黃鼠狼溜門撬鎖叼走一隻,放牧就不同了,滿山遍野跑去吧,哪兒糙美哪兒水甜就上哪兒足吃足喝吧,任你膘肥體壯,我想吃哪頭了就上山抓回來宰了——多省事!它們還沒意見,覺得自由了,心情舒暢長得還能不快?你可別小瞧這點心理滿足,這可比拿籠子關頭上用燈照放音樂還奏效還提精神——也人道。
「這我就不明白了。你拿籠子鎖著夜裡都怕典鼠狼叼了去,可天下撒了去倒不怕被狼咬了?莫非這一帶的狼你都打光了?」
「你沒聽說過那句俗話麼:黃鼠狼專咬病鴨子。怕是不行的,躲也躲不開。你得相信這家畜回到自然中會恢復增強抗禦災害的能力。所謂經風雨風世面,優勝劣汰,更換的環境會逼得他們只能,必須更強壯。」
「你就不怕它們跑野了?你畢竟還是想有朝一日把它們吃了或者剪毛耕地再不然去集上賣個好價錢。它們倒是強壯了,鍛鍊出來了,不怕狼了——它們還會怕你麼?」
「這……」馬林生一下被問沒詞兒了,張口結舌,咕噥著,「我不吃它們……也不賣不剪毛成不成……」
「那你養它幹嗎?這還叫放牧麼?噢,放出去了,這輩子誰也不見誰了,那不就是放跑了麼?『牧』字如何體現?
『牧』就是包括管理。「
「……我這不是無為而治麼……」
「你拉倒吧你!夏經平不屑地一揮手,」Y不你這種飼養方針,誰敢把牲xx交給你除非不想要了。「
「我說的是人,不是牲口。」馬林生忽然想起來,「我不過是拿牲口打比方。」
「噢,你說的是人呵,我還當你跟我探討騾馬經呢。打了半天比方,我都想到邪處去了。」
「人就不一樣了,人不是還有自覺性麼……」
「倒是,要不是怎麼說比牲口強一截子呢。不過老實跟你說,人也不能這麼養。小孩兒,那能算人麼?除了走道姿勢跟牲口不一樣,好多時候還沒一老牲口懂事呢。就說馬戲團那些狗呵猩猩呵哪個不跟小孩兒似的?怎麼不說小孩識途偏說老馬識途呢?」
「這我堅決不能同意你把牲口和小孩混為一談!」馬林生氣憤地說,「你不信說的可,以我這就把我們家那牲口……不,把我兒子叫出來,叫他當著你面現身說法,讓他親口告訴你我這麼做體現出的巨大優越性和對他身心發展的……鞭策!」
「馬銳!馬銳!出來一下——」馬林生高聲沖屋裡喊。
「幹嗎呀?」正在屋裡練臂力的馬銳舉著兩隻啞鈴出來。
「你現在就讓他天天練『塊兒』了?」夏經平吃驚地問。
「這是他自覺自愿,自然產生的要求。」馬林生相當得意地說,「孩子身上蘊藏著多麼大的積極性!馬銳,你跟夏叔叔說說,我都對你幹了些什麼?」
「沒幹什麼,我爸最近沒打我。」馬銳跟夏青經平解釋,「您甭信夏青的傳謠。」
「他對你挺好?」夏經平微笑問。
「餵——」馬銳瞅了眼爸爸,「還行。」
「怎麼個好法兒?」馬林生提示。
「實際上,」馬銳繼續朝夏經平說,「他最近對我什麼都沒幹,如果什麼都不干就算好的話。」
「你不覺得跟過去比心情愉快了?」馬林生誘導問,生活學習起來也格外有勁兒?「
「是覺得威脅小了點兒?」
「你不感到生活變得美好了麼?不感到前途充滿光明?」
「感到了。」馬銳老實地承認,「多少感到了點兒太平。至於前途,我還沒多想。」
「這應該歸功於誰呢?我是說,這一切你應該感謝誰?」
「當然是您,爸爸。」
「這話應該怎麼說呢?」
「您是問頒布給咱們市民的文明用語中對遇到這種情況是怎麼規定的?」
「我是問遇到這種情況一有教養的人會怎麼樣?」馬林生溫和地回答,用鼓勵、期待的目光望著兒子。
「謝謝你,我的好爸爸。如果沒有你,我至今還在痛苦黑暗中掙扎呢——夠了麼?」馬銳問。
「夠了。」馬林生謙遜地垂下眼睛,仿佛對誇獎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
「夠了我就走了。」馬銳轉身離開。
「怎麼樣?怎麼樣?馬林生緊緊攥著拳揮舞著,仰天大笑對老同學說,」昨天對你還一肚子怨恨,今天就滿懷感激,僅這一點就值得,就是成功!你女兒對你這麼混順過麼?你有過這種……享受麼?「
「你真行,老兄,」夏經平真誠地羨慕,「還是你有辦法,我服了。」
馬林生像個初次受到恭維的少女,臉上興奮的紅暈久久不褪。
他急切地抓住老同學的手,如同每個中了頭彩的幸運兒安慰其他沒中彩的倒霉蛋一樣,勸解中帶著指點宣傳著自己的訣竅。
「你也可以向我學嘛,變兄。這其實很容易,只要拉得下臉來就一切迎刃而解水到渠成了。」
「不行呵,老兄,我們的情況不一樣。」夏經平懊惱地說,「咱們還是拿牲口打比方吧,你可以把牛呵馬呵那些大牲口放出去不管,你能把雞也轟山上去任其發展?那最後……說出來可就難聽了。我那是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