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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你兒子是最重要的證人,實際上他才是當事人,我們也會找他了解情況的。」
「我會輸麼——如果由你們判的話?」
「瞧,你們雙方的態度都是毫不妥協的。調解的結果只能是一方有撫養權,如果你們都堅持,調解也不會成功。」
「可這不是分家產什麼的,我可以多點也可以少點。這種事只能是要麼全有要麼全無!」
「還是有區別的,譬如贍養費的數目、探望的期限……」
「這些我都可以滿足她們的要求——同志,您是公正的,您跟我說句實話,剛才我跟您說了那么半天,您覺得我夠格當個父親麼?」
「單方面陳述當然只能得出單方面的結論。包的判斷還要根據你們雙方的意見。我的意見也是希望你的陳述更有說服力,所以要你多找些旁證。
「可最重要的是我兒子怎麼說對不對?」
「……可以這麼說——你對他會怎麼說沒一點把握?」
「……實話說,我一點也不了解他。我不知道是該相信他的判斷力還是依賴他的感情——哪種把握更大些。」
「你看,你和你兒子如此隔膜,那你真離失去他不遠了——不管我們怎麼判。」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兒子,兒子多大,可你想必也是當過兒子的——你說得對,這是不可避免,也許我不該如此認真……人僅僅是不能克服自己的感情。」
「我理解您的感情。」審判員不動聲色的注視著馬林生,「
我們會最時限度地兼顧當事各方的情由,使事情有一個即便說不上圓滿但是公正的結局。「
這時,馬林生的眼神渙散了,外面的走廊上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他聽到一橐橐脆響的高跟鞋聲中,伴隨著輕輕的膠底鞋的擦地聲,此伏彼起,節奏錯落,那是他熟悉的一種腳步聲猶如母獸熟悉幼仔的氣息。
馬林生一看到兒子太陽穴便咚咚響起來。他穿得很厚甚至有些臃腫和衣著華貴的母親站在門口。他幾乎比母親還要高出一點,如果再魁梧些,肩膀再寬些差不多就是個小伙子了。
從兒子出院後,他就沒見過他,去了幾次,都被前妻和其母拒之門外。他們臉已經恢復了原有的輪廓,頭髮短短的剪得很平整。但額頭,顳俐和顴骨等有堅硬突出的骨頭處仍留有線淺的傷痕,這使他面部的皮膚顏色看上去深淺不一,似有重重陰影,為那張年輕的臉增添了幾分老成和風霜感。
他注視父親的目光有幾分陰沉幾分冷漠,與其說是懷有敵意,不如說是麻木不仁。
審判員示意馬林生可以走了,同時請那母子倆就座。
馬林生幾次張嘴,終於一字未吐,沉默地從兒子身邊走過。來到外面走廊上。
門在他身後關上了,走廊里充滿陽光像是一條明亮的隧道。他走過一扇扇閃煉著金色光芒透明似無的窗戶,從後面看去像是一截不溶於水的黑色鐵棍。
窗外起風了,隨著第一陣樹葉嘩嘩抖響後風愈來愈大,視野里的樹都開始劇烈搖曳。這股蒙古來風終於如期降臨,如同帷幕遮住太陽,天地間頓時昏暗下來,霎時風景中艷麗明快的色彩蕩然無存,房間內也顯得陰森森的。
年輕的審判員把母親請到另一個房間等候,單獨面對著這個孩子開始詢問。
「你不要緊張,我叫你來只是核實了解一些情況,有什麼你就說什麼,我非常想知道你的真實想法,你知道你的父母親關於你的情況互相說法不一,可能你能告訴我們哪些是真實的。」
馬銳沒說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對這間法院的接待室有些好奇。
「我們先從日常生活問起。」審判員拿過厚厚一沓筆跡不一的證人證詞看了兩眼,從第一汾證詞了兩眼,從第一份證詞提供的情況開始問:「你母親方面的證人說你父親在日常生活中對你照顧得不夠,經常給你吃掛麵,即便在節假日也怎麼省事怎麼來,基本一天主要的兩頓飯都是麵條,早飯則斷斷續續,時有時無,這情況屬實麼?」
「差不多。」馬銳眼睛看著保險柜回答。
「我想問你,你們家吃麵條吃得複雜麼?我是說是否需要很複雜的配料和看作像山西人那樣?」
「不,就像吃方便麵那麼吃有時燴點鹵有時炸點醬更多的時候也就放點醬油和香油拌拌——比日本人還不如。」
「就是說僅是出於方便根本沒有隨營養和口味?」
「是。」馬銳看了眼審判員點點頭。
「為什麼?是你父親不會做還是懶得干?」
「他怎麼說?」他沉默了片刻,問。
「他說不會,可我這兒還有另一份證言,說他在他女朋友家經常又烹又炸,手藝好得很,吃過的人都讚不絕口。」
「那就是懶得幹了。」他的視線又開始在屋內游移。
「……看來是這樣了,怎麼你不清楚?」
「我知道他能把雞呀魚呀的弄熟,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算手藝好。」他有點不耐煩地抽抽鼻子。
「就是說雞呀魚呀的還吃過?」
「吃過。」馬銳奇怪地看了眼審判員。
「是呵,要說你連雞都沒見過,連我也不信。你父親經常給你買衣服麼?就是說該買的衣服都買。」
「我媽媽怎麼說的?」
「她說你父親把更多的錢用在自己趕時髦上,而對你以不露出屁股為準——這是她證詞的原話。她還說你的幾件好衣服都是她給你買的。」
「我父親的衣服是比我多,可你覺得他時髦麼?」
「不,我不覺得他時髦。他收入不高對麼?」
「光有工資。」他謹慎地回答,似在斟酌措辭。
「噢,光靠工資現在都算下層了——那他就算打扮得可以了。看來這些證詞和事實出入也不時,不方面囿於經濟條件,的確他撫養你也很艱難。似乎你母親的經濟條件要比他寬裕。」
「我姥姥有點外快。」
「你父親平時經常打你麼?」
「不算經常。」他低頭看自己腳上的棉鞋。
「打過?」
「是。」他抬頭,眼睛一亮。
「他打你時出手重不重?」
「反正打在身上感到疼。」
「打壞過你麼?這兒有一份證言證明你有次挨打後臉上帶著傷痕。」
「可能,他有時抽我耳光。」他乾巴巴地回答。
「都是為什麼打你?」
「當然是他認為我錯了的時候。」
「那他為什麼不跟你講道理呢?」
「道也講,耳光也打。」
「為什麼?既然講了道理何必又要打耳光?」
「道理沒講通唄。」
「懂了,你有你的道理,他有他的道理,一且相持不下,就看誰的勁兒大了。有沒有完全無理的上來就打?」
「在我看來、從來都是無理的,可他自己從來都是覺得忍無可忍。」馬銳微微一笑。
「你們常吵架麼?」
「這得算經常。」他帶著一絲笑意點頭。
「他常罵你?」
「有時候。」
「罵得很難聽?」
「比街上的髒話要乾淨。」
「當然,你畢竟是他兒子,他要破口大罵還要有所顧忌。
你覺得你父親生活是否檢點?據你母親提供證言說,他有酗酒的毛病,而且最近準備再婚,交了個女朋友,經常到女朋友家過夜。「
「這是他的私生活,與我無關。」馬銳眨眨眼嘟噥。
「我不同意他的私生活與你無關。譬如他要再婚勢必要影響對你的關心,他經常處於醉酒的狀態和夜不歸宿怎麼能履行做父親的職責?當然我無意對他的行為進行道德評判,僅是對此類行為可能導致的後果感到關注,所以我要弄清這些指控是否屬實?」
「屬實。」他想了想,欲言又止。
「馬銳,我們現在要做的只是澄清事實,以利判斷究竟由誰來撫養你對你更好一些,至於這些事實所牽涉到的道德問題一概不是我們所執意追究的,請你千萬不要以為我的問話是針對誰成心要對誰子以貶斥。我再問你,你是不是經常在課堂上私下傳閱某些你這個年齡的孩子不宜閱讀的書籍?」
「我覺得我看的書都是宜於我讀的。」
「我們不用你的標準,用社會的眼光……」
「是老師的眼光吧?」
「就算是吧,老師眼光畢竟也代表社會某些勢力的標準——我們不爭論這個問題。」
「有。」他盯著審判員,下巴縮在毛茸茸的衣領中。
「這些書你從哪兒得來的?你父親是不是你看這些課外書的一個來源?」
「是,我從他的書架上拿過很多書看。」
「他對你看課外書進行過指導沒有?還是完全採取放任不管的態度?」
「他的書架上沒有鎖。但他也說過要我多看描寫英雄事跡的書,只不過他的書架上找不到一本描寫英雄的書。」
「所以你也就只能挑選那些書看了?」
「我看那些書並不是我只能看那些書,而是我喜歡也只對那些書感興趣——我看英雄事跡的書才是只能看才看。」
「我說過了我們不爭論誰對誰錯,只談論事實。」
「可你這個事實已經包含了是非觀念……」
「當然當然,沒有完全孤立的事實。事實總是代表一些看法,毫不證明看法的事實是毫無意義的,法庭聽取事實的目的也是為了最後形成一種看法。這仍然不存在誰對誰錯的問題,只是多數對少數而已。所謂道是非也無非是不問的生活觀截然對立,在這兒我們按世俗的論處。最後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挨打那天你父親毫不知情?」
「是的。」他垂下眼睛。
「有證人證明,實際上你已在很長時間表現出了異常,連你的同學都注意到了,而你父親卻絲毫沒有察覺。」
「是。」
「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呢?」
「……不想。」他不耐煩地在椅子上動動屁股。
「是不是你對他能否解決這件事抱不信任的態度?」
「他知道了也不見得有辦法。」
「你上次就挨過一次這伙流氓的歐打?」
「是。」他氣沖沖地回答。
「他沒採取什麼措施麼?」
「他只帶我上醫院fèng了針。」他把臉扭向一邊。
「懂了。」年輕的審判員疲倦地椅背上一靠,用手翻著那沓證詞說:「從這經過證實的事實看,你父親確實不能算個稱職的父親,不管他怎麼解釋自己的動機。」
「從這些事實看,是只能得出這個結論。」
「什麼意思?」審判員抬眼看了下面前的這個毛孩子,「什麼叫『這些事實』?還有其他的事實麼?」
「就看你想不想知道了。剛才你說的那些事加起來也不過是半個月的事,可我和我爸一起呆了十多年,要想再找出半個月他怎麼對我好的事也很容易,你要聽了那些事沒準就會得出結論: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就看人家給聽的是什麼了。」
審判員眉毛驀地一挑,饒有興趣地看著馬銳,問:「你是說我受了人擺布?」
「事實就是如此,誰也沒說謊,可結論完全相反——我父親沒向你提供證明他對我一貫不錯的事實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