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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供了,說了好多,他還說要讓你證明。」

    「我絕對可以證明,而且保證句句是實話,不信你就反過來再問我一遍。」

    「你的意思是說,目前我還沒有了解全部事實。」審判員若有所思地說,「只是單方面的,一種集錦,是事實也得不出正確的結論,必須再聽聽另一方的事實?」

    「即使你了解了全部事實,你也沒法得出正確的結論。」

    「為什麼這麼說?」審判員疑惑地皺緊眉頭。

    「因為你一點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馬銳坦然回答。

    「你怎麼想會影響事實的存在麼?」

    「我要是塊石頭你當然可以不隨是把我燒成灰好還是用水泥起來搭房子好。」

    「我們判斷一個人是否有能力盡到撫養、教育之責並不完全憑孩子的感受,有些父母一味溺愛殊不知正是害了子女。」

    「可我要沒感覺你不能說我受到虐待。你剛才說的那些事不也正是猜著我的感受得出的結論?」

    「照你這麼說就沒有一個客觀世界和客觀標準了?全部由你隨意興廢,你願它有即有,你想它無即無——你也隨便了吧?」

    「你們關心的不是我麼?不是做文學題也不是物理試驗。

    既然你關心的就是一個人是否受到了……應有的對待——我在你眼裡算個人麼?「

    審判員聞言變色,坐正,懇切地說:「雖然你還未到法律規定可以對自己行為負責的年齡,但你仍是個人,從一生下來就是個人。」

    「只不過需要你們為我負責。為什么女孩子十四歲就可以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了而男孩子反倒不行?」

    「呵,那是一項特殊的保護性法律,並非歧視男孩。」審判員微笑地說,「我無意把你的意見徘斥在法庭的隨之外。我們最看到視的就是你的看法。你不要那麼敏感嘛,沒人想忽視你。我現在就想聽聽你對這事的看法。聽你的意思,你對你那個父親還很滿意?」

    馬銳不吭聲了,看看這個比他高出一頭的因穿了漂亮的官衣而顯得正兒八經的小伙子,溫順地垂下眼睛。

    「算了,你還是按我媽媽的意思問我吧,我的想法也是小孩的瞎想。」

    「怎麼你又不想說了?」審判員摸摸兜,找出一支皺巴巴的煙叼在嘴上,撅著嘴邊劃火柴邊說,「我怎麼成秉承你媽媽的意思來問你?我誰的意思也不按,只尊重事實,你還懷疑我的公正麼?這得算對我這加入的侮辱了。」

    馬銳一笑,「我不是懷疑你,而是我得按我媽媽的囑咐行事,出來前說好的。」

    「哦,那你們這可算出示偽證欺騙法庭,我得向你們問罪了。」

    「可我一句假話也沒說呀。」

    「隱瞞真實意圖就是欺騙。」審判員吐著煙笑說,「好啦好啦,你不想讓我亂判吧?你瞧我尊重你的意願你偏又甘心放棄自己的權利。莫非你對跟誰過根本無所謂?」

    「你真想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你以為我跟你逗著玩呢?我們的目的不就是保護你的利益?你講話,好賴都看你的感覺了。」

    「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我真無所謂,不管是改跟我媽過還是繼續跟著我爸。」

    「這話怎麼講?你這么小怎麼就這麼想得開?你是覺得他們倆一樣好呢還是一樣壞?」

    「甭管好壞,對我還不是一回事?都得管我,教育我,還得賽著比著看誰管得好——我在誰家不都得挨管?誰讓我小呢?還不到年齡不配自個管自個呢?」

    「那你父母要都散手不管你,你就舒服了?」

    「我不敢說這話。我要這麼說,你們大夥還不得以為我將來非惹出大禍吃槍子兒去?再說也不孝呵,我有這挨人管的義務,我得把這義務盡到年齡,忍到十八。」

    「你說這話已經不孝了,你爹媽聽見非寒心死。」審判員笑說,「你以為一到十八就沒人管了?你到死都有人管著你。」

    「少一層是一層。」馬銳也笑,「我好好的誰還非沒事為難我?起碼關起家門清靜了。」

    「看不出你小小年紀還挺有心眼兒。沒事兒是不是好琢磨個問題?沒人說過你有點少年老成麼?」

    「噢,我年齡小就一定得傻乎乎的,你怎麼跟我爸媽一個思路?」馬銳不滿地翻了翻白眼,「你是一到十八就突然明白在此之前一直是一盆漿糊?」

    「不不,當然不是像生孩子那麼准日子,到時間就瓜熟蒂落。」

    審判員笑說,「你特別不願意人家說你小吧?」

    「不是不願意人家說我小,而是不喜歡別人因為我是小孩就把我看成糊塗蛋,不是哄著就是打著罵著。幹嗎吶?覺得自己了不起是不是?好多大不我看都鬍子一把了還不如我們小孩懂事呢。您是法院的您還不清楚?關在您這兒的是大人多還是小孩多?」

    審判員咯咯笑,被一口煙嗆住,連聲咳嗽,像個下蛋母雞憋紅了臉,邊笑邊瞅著馬銳:「你還挺能胡攪。」

    「瞧,笑成這樣,准知道你得把我說的話當成孩子話聽。」

    「沒有沒有。」審判員忙止住笑,擦去笑咳出的眼淚,面對馬銳坐正,「我非常理解你,也同意你的部分觀點,這明白不明白真不在年齡——分人,有的人就是一輩子不明白,到死都不明白,跟這些人比,你得算少年天才了。你沒試過考科技大學的少年班?」

    「別以為我聽不出你這是諷刺我。」

    「絕對不是,我是十分欽佩,真的真的。」審判員一本正經地向馬銳領首,「羨慕你,我像辦這麼大時還天真爛漫呢。

    後來不知道吃了多少虧,難為你沒人教就自個學聰明。「

    「也是生活摔打出來的。」馬銳煞有介事地回答。

    審判員忙低下頭用手擋住臉,抽著肩膀笑得亂顫。片刻,好容易控制住,抬起頭嚴肅地望著馬銳,「你真無所謂……」

    一語未了,撲哧一下又笑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你的話讓我想起別的事,所以笑個不停,你別生氣。」

    他低頭看那堆證詞,看了一會兒,恢復了正常,抬起頭,有些茫然地望著馬銳說:

    「可你總得有個態度呀。你爸爸總打你,你跟著你媽起碼能少挨幾次打,最多嘮叨——兩害相權取其輕。」

    馬銳看看審判員,看出他確實不是在取笑他,便回答:

    「我爸是有時打我,可我就一個爸爸是不是?商店裡也再沒賣的。他再對我怎麼厲害——我能跟他認真麼?」

    「可你也只有一個媽媽。商店裡也再沒賣的。」

    「所以我就不知道怎麼辦好了,誰我也不想得罪,只好沒態度。」

    「那……譬如說調解不成,我們真開了庭。到了法庭上讓你表態你怎麼辦?」

    「那我也一樣,只能含含糊糊,讓你們覺得我是被嚇傻了——你們問個沒完,我就光哭!」

    「你小子還挺鬼,合著這得罪人的事全推給我們了。」

    「咱們處境不一樣,你跟他們誰也不認識,可我一個是爸一個是媽,都是親人——你就胡亂判吧,判給誰我也沒掉虎口裡。」

    「你要這麼說,那我可真就亂判了——愛誰誰。」

    「愛誰誰,胡判吧你就。誰堅決鬧得凶你就判給誰,到明天再說吧。」

    「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有底了。我就是不願意落埋怨。」

    「你還有什麼想問的麼?我一塊堆兒都說給你。」

    「我也甭多問了,既然你都不在乎我更不在乎了。」審判員收拾著桌子上的材料,「謝謝你呵,這麼合作。」

    「沒事,不用謝,這事不是跟我也有點關係麼?」馬銳起身準備走,忽然起什麼轉回來對審判員說:

    「剛才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你可得為我保密,千萬別傳話傳到我父母耳朵里,要不我沒法做人了。我到十八還好幾年,這幾年裡我還得在他們跟著裝小孩呢。」

    「你明兒就向他們宣布,你已經長大了不就完了?」

    「行不通行不通,他們接受不了,說了也白說,不費那勁,就讓他們再覺得自己有用幾年吧。」

    「那倒也是。」審判員贊成地點點頭,「我都這麼大了,我爸開把我當小孩呢,跟老人沒法講理。忍著吧,誰讓咱是人家生的呢?」

    審判員拍拍馬銳的肩膀,「多哄著點你爸你媽,配這臊幹嗎?反正過一百年誰也認得誰了。」

    「爸爸!」

    「兒子?」

    父子倆隨著,步出法庭後,各自站住,互相凝望。馬林生看著失而復得的兒子,雙目漸漸模糊了,淚水就像鹼水殺疼了他的眼睛。

    馬銳初覺得那場面一定很肉麻,生怕自己難於啟齒或不夠自然把動作和表情搞得太過火,但真正面對父親時,他還是毫無困難地喊出「爸爸」這兩個字。當父親一把將他攬入懷中,他驀地感到一陣心酸,眼淚也就自然而然地流了下來。

    他發現這一切其實不用表演,和父親重新相處並沒他想像的那麼尷尬,他們畢竟是父子,只要自己不設計,其實無從做作。

    他們淚眼相對,像隔著一層雨幕,彼此的眉目都飄移了。

    馬林生使勁瞪大眼辨認著近在咫尺的兒子,但無論怎樣努力也看不清,那張臉始終朦朧像拍虛了的照片。他的嗓音沙啞,幾乎發不出聲,剛才在法庭上他已經喊啞了嗓子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你還疼麼?」

    「馬銳搖搖頭。

    「哪兒最疼?」他撫摸著兒子臉上那一塊塊光滑凸起的疤痕,「這塊還是這塊?」

    「都不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心室纖顫使馬銳的心幾乎停跳。父親的眼淚滴在他的臉上,皮膚像觸電般把陣陣寒噤傳遍他的全身。

    「還疼麼你還疼麼?」父親兀自撫摸著喃喃自語,「我怎麼能下這樣的手我真混……」

    「這不是你打的,再說也早不疼了,只是有點痒痒。」

    「要是你比我高比我壯比我有力氣,你會還手麼你會幹挨打麼?」

    「別說了爸爸,這傷不是你打的。」

    「你回答我告訴我你會還手麼?」

    「你打過你父親麼?」

    「可我這麼對你還能算你的父親麼?」

    「怎麼不算?」馬銳哭著說,「怎麼能不算?怎麼著都算。」

    「不,不該這樣,一個父親不該像我這樣——你沒發現我其實很自私麼?」

    「我也很自私,爸爸。」

    「可這不一樣,孩子,你可以自私,你還小,你還脆弱,你必須更多更小心地照料自己,這也就是幫別人的忙。我不同,我對你有責任有義務,你講過的,否則就是犯罪!這道理是對的,肩負這種責任怎麼還能自私?自私還能算個人麼……」

    馬銳真想放聲慟哭,感到羞愧。他覺得自己是在用虛偽的態度來對待這個毫無伽愛著他的人,這使他既厭惡自己的理智也厭惡自己的眼淚,可報刊性一經產生,即便用感情的淚水將它淹沒,它也仍在水下巋然不動地保存,感情的油漆只能使表面簇新耀眼。他為自己再不能渾然無覺地接受父親的感情感到莫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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