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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我養我不是放長線釣大魚中嗎?」他大聲對父親發問,「不是像資本家到咱們國家來投資老百姓到銀行去存錢或者去保險公司投保想著總有一天能撈本霉不大賺上一票吧?」
「當然不是!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你怎麼能把你父親想成如此可恥……」「我並沒有向你討債,但你也別弄得好像我欠你多少似的。」
「我什麼時候說你欠我了?你自己不要那麼虛弱好不好?
不要對自己尊嚴那麼敏感好不好?你真那麼不自信以為我一天到晚想我就是怎麼擺脫你?你發悲時就顯得高大、正確了?「
馬林生在兒子的連串詰問下萎縮地低下頭,「我知道,你從心裡,從來瞧不你這個爸爸的。」
「你從來就不能正確認識自己!」馬銳高聲嚷。
淚水從兒子雙眼再次湧出。父親的委鎖、自卑如同他的蠻橫、狂暴同令他厭惡。不管怎麼說,瞧不起自己的父親只能使兒子內心更痛苦,尤其是這一念頭由於父親的所為愈發使打消它成為不可能。
馬林生完全被兒子怒視他時的猙獰嘴臉驚呆了。他沒想到兒子竟會對他說出這麼一番大人都很難說出的駭人聽聞的話,講出這麼一痛他當孩子時聞所本聞連想都不敢去想的道理。
這是那麼冷酷,毫不留情地將他所做的一切可以你之為功、功德的東西一筆抹煞。正是這道理中所包含的那些雖然冷酷但接近事物本質的東西令他驚懼不已。
看來他不是第一天想這些事了,他的的確確在成長,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在成長,就像一隻虎崽子已開始向人齜出新長出來的獠牙了。
馬林生震驚得已無心再哭。
「你怎麼可在這樣對待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你的父親?
這是生你、養你的父親呵!「馬林生嚷。
「嘎——」馬銳牙疼似地抽了抽嘴角,半邊臉痙攣地抖了一下,轉身進了里。「全白說了。」
「——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馬林生如痴如呆地扭臉問夏經平夫婦。
他臉上流露出的一個父親的喪子般的悲哀與絕望,令所有為人父親者為之黯然神傷。
夏青亦不忍再睹。她似乎也為馬銳的行為感到羞愧,似乎不肖的是他們體,她紅著臉抽身逃也似地離開了馬家。
「兒子就是狼,這你應該明白,長大了必要踹窩。」夏經平不知如何安慰才是,脫口一句民諺。
「他從前不是這樣,他從前是個懂事的孩子……」馬林生兀自喃喃自語,盲人似的摸索著在桌邊坐下。他的心像偶到侵襲的五殼緊緊失在一起,似乎都不流動了。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什麼時候開始變的?他的樣子真可怕,我都認不出他了……」
「誰造成的呢?」夏太太在邊冷笑著問。
「是呵,誰造成的?」馬林生一臉茫然。
「你自己!」
夏經平忙拽了下妻子的衣角,夏太太一巴掌打開他捭。
「都鬧到這份兒上了,還不肯說實話麼!」夏太太氣乎乎地沖馬林生說,「現在知道什麼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了吧?你前一陣兒不是挺得意的嗎?讓我們大家都向你看齊,都跟你一樣和孩子數目朋友論哥們兒。」
「難道我錯了麼?」
「你錯沒錯咱們看事實。你先不把自己當爸爸,孩子怎麼能尊重你?孩子畢竟是孩子,懂得什麼好歹?平時一天三頓地給他講道理他還備不住要出點事,這回可好,大撒把沒人管了,那他還不上房揭瓦?亂子出在孩子身上,根源可在你那兒。
「該怎麼說怎麼說,」夏經平開口,「林生,你跟孩子玩的那一套真是有些造次、欠考慮了。」
「你是一時痛快了,氣象萬千了,鬧得我們孩子也不服管了。我一說她,她就回嘴:」你人家馬銳的爸爸。淨拿你來壓我們,搞得我們兩口子暴君似的。我早對你有意見了。這麼不行。一家之內要沒個共同,不分尊卑長幼,那還不亂了套?
怎麼樣以你現在也嘗到苦頭了吧?孩子真跟你沒大沒小的拿你當他的小朋友一樣對待你了耽誤到不舒服了吧?你這叫咎由自取——話說回來,你們到底為什麼吵得這麼厲害我還沒鬧清呢?「
「是呵,到底為什麼呀這麼你死活的?」夏經平也問。
馬林生聞言一愣。他也一時想不起是為什麼了,光顧使勁哭使勁吵使勁生氣了。片刻之後倒是想起來了,可一旦想起又發現這起因實在微不足道,實在有些無聊,事情小得都不好意思向外人道明。
「事兒倒不大。」他吭哧吭哧吞吞吐吐地對那兩口子說:
「其實要說都不算個事兒。」
「由微見著。」夏太太語重心長地說,「小洞不補,大洞吃苦。孩子的事股小事,一舉一動都對他將來品德的形成有影響。苗頭不對就要及時教育,防患於未然。你們馬銳我看也快成小流氓了。」
「呃,不不不,這話可說重了,他還不至於。」
「瞧他對你說話那態度,我看不是也差不多了,往那兒努力。跟父母說話就跟對敵人似的。這要是我兒子,我打死他都不心疼。要這樣不孝的兒子有什麼用?你乜是,光知道哭,你的手呢!長手幹什麼的?就不會舉起來狠狠扇他還是個大男人呢?」
「不不,這不能怨他,他本質上還是個孩子,一定是受了什麼人的壞影響,看了什麼壞書,受了壞人的教唆。」
「可憐天下父母心,他那麼氣你,你還替他辯護——那更不能看著他沉下去了!」
「是的,我一定要追查。」馬林生神色凝重,一種使命感和責任感油然而起,他神聖地說,「我這一段光關心他的生活,對他思想有所松。其實我還很不了解他,不知道他每天都在想什麼幹什麼,怎麼能真正掌握他呢?
馬林生本來是隨口那麼一說,意在使夏太太對馬銳的看法不要那麼偏激,兒子再不好,也是自己的,讓人家說成流氓,做父母的也不見得光彩。但回過頭來仔細一想,似乎確有跡象,越想越覺得像。孩子是一張白紙,人之初,性本善,肯定天生是個好坯子。家教嘛,那就是指自己的櫬的作用,他自問自己還是一個小節有疏大節無虧的人。加上平時也很注意,搞什麼名堂都背著孩子,不給他知道,應該說不會給孩子什麼不良影響——他怎麼全給自己孩子壞影響!剩下只好到社會上找因素了。到無以計數的別人身上找原因了。
他不能想像這是總有一天要降臨的劫數。
即使他想到了,他能認了麼?「
要回復到過去很容易,似乎一個巴掌就能把兩個人全扇回從前。但那是人過的日子麼?
一想起尋隉兒子對他的冷漠。
格格不入他便感到一陣寒甲。那比兒子沖他無禮地叫嚷更訟他恐懼。那才真是孤家寡人,勢將陷入氽久的孤獨,又不是什麼偉大的、超於世道俗識的孤獨。
如同一個放蕩的男人終有一天厭倦了以狎jì慰藉感情。
他實際上是陷入了兩難,進退維谷。既不願倒退維持現狀他又做不到。兒子也不肯去做。你瞧他這些天對爸爸的那副嘴臉,處處與他作對,事事挑他的刺兒,動輒冷言冷語,只要他一接茬兒,立刻交火,並迅既升級,成為一場有關大是大非的激烈辯論。兒子總擺出一副據理力爭的樣子,侃侃而談,父親應該是什麼樣,應該如何行事。孩子又有什麼特點、天性、應該如何關照。一二三四五六七,談得頭頭是道。並一再在他瞪眼欲暴跳未跳之際,以手加肩低聲告,「君子不動口不動手,發怒正證明你理屈詞穿,你有理你說服我呀。如果你承認自己無理,那我允許你揍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氣焰極為囂張。
父親倒並非覺得自己理屈詞窮,保是真感覺理論準備不夠,理論修養大差,書到用時方恨少!有理講不出來。而且由衰地發現任何真理都具有兩面性,都是那麼模稜兩可,似是而非。就像一塊石頭任何人都可以撩起來它向對方擲去,只是飛行方向衝著你,哪怕這塊石頭是你剛排出的腎結石,也六親不認地打你個頭破血流。
講理,如果是兩個懂理的人,無異於兩個娘們兒同扯一塊被單各執一端,無論你用多大勁,最多鈀一塊被單一撕兩半。
沒有誰是被說理說城的,要整誰……得有材料。
情況迫使他緊急先進起來,明察會過早暴露,他決定先暗訪入手。
馬林生蒼老多嘍。
「夏青,你知道我們馬銳平時都愛和誰一起玩?」
「您不知道麼?就是那陣兒常來你家打撲克的那幾個我們班的男生,您不是也跟你們一起玩過?」
「除了你們班這幾個男生就沒別人麼?」
「您是問他都認識誰還是常和他在一起玩?認識認識的當然不止這幾個,職胡同就有多少孩子?」
「他是不是和那個叫鐵軍的關係特別好一點?」
「當然,他們都快成一家子了嘛。」
「別開玩笑。夏青,你怎麼也學著跟大人打趣兒了?」
「他們關係是挺好,其實馬銳跟誰關係都挺好,他在我們班挺有人緣兒。」
「跟你呢,也挺好?」
「您瞧,不我跟您開玩笑,您倒跟我開起玩笑來了。」
「說著玩,我是怕馬銳有時欺負你。」
「那倒沒有——我也不是好欺負的。」
「就是說馬銳和那個鐵軍關係特密切?」
「這看怎麼說——他們是歌們兒,我這麼說您懂了嗎?」
「懂了懂了……這鐵軍人怎麼樣?」
「幹嗎呀?您是跟我作家庭調查吶?您問他媽去呀,他媽還能不知道自個孩子的性格?」
「做媽的,說自己孩子,肯定一百個好,不客觀。我就想聽聽你的看法,你們也是同學,都了解,而且我發現你這孩子看人還很有眼力。」
「您別誇我了,我看過誰有眼力讓您發現了?」
「反正女孩子看男孩子眼光都要準確點。鐵軍調皮麼?」
「怎麼說呢?還不能用調皮這詞來形容他。」
「怎麼,他還挺亂?」
「不不,他挺老頭,在課堂上從來不搗亂,也不和人打架,但心裡特別有資產,誰說什麼他也不聽,算蔫有準兒吧——這點倒跟你們家馬銳有點像不臭味味相投呢。」
「哼,我看我們家馬銳才沒準兒呢,整個一個馬大哈,二百五,讓人當槍使。」
「這你可說錯了。馬銳讓人家當槍使?他淨拿人家當槍還差不多,他在我們班男生里還是個小頭領呢,好多男生都聽他支使。」
「他能支使別人就說明有人指使了。」
「這算什麼邏輯?馬叔叔,您都能去破案了。」
晚上,馬銳一出去、馬林生就後腳鬼鬼祟祟地跟出去。門也不鎖燈也不關還開著電視假裝臨時出去上廁所以備馬銳突然折回。他沒學過跟蹤,但驚險片則看了不少,賊頭賊腦的樣子倒學了個皮毛。知道利用樹木、電線桿、牆拐角做掩護,低眉斂眼,時而徐行時而撒腿便追時而竄進路邊的別人家孩子——一切一切就看兒子的走路姿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