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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幫在胡同打撞球的壞小子們總是在他經過時截他。這幫壞蛋不光截他,幾特殊柄學路過的中小學生都挨過他們的截,搜身和或輕或重的凌辱,不少大人也受過他們氣,特別是年輕男女,每過一對兒,都要被他們起一通哄,說幾句難聽的下流話。誰也拿他們沒辦法,只得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那些身強力壯的大漢他們也不去招惹。運動會期間,派出所的警察曾驅逐過他們,可運動會一完各方面都鬆了一口氣,他們又把球案支上了。大概是前一陣兒老實呆在家裡憋壞了,這回捲土重來更可著勁兒在過往行人身上抖威風,鬧得更歡了。
馬銳挨他們揍過一回,臉可能是被他們記住了,他們尤其喜歡欺負被他「滅」過一道的主兒。所以,別的孩子歌是偶爾、隔三差五被截,而馬銳則是過一回挨一回截。
每當馬銳經過胡同口撞球案子時,這幫傢伙中沒玩球的那幾個就會手杵杆像日本太君手按著戳在地上的戰刀在他身後陰陰地喊:
「小子,站住。」
如果同行的還學幾個孩子,一時沒鬧清他們在喊誰站住,馬銳的腳沒馬上停下來,他們就會繼續喊:
「說你吶小子,裝沒聽見呵!」
這時,所有的孩子都只好站住,回過頭來像一群趕集的老百姓等著守城門的偽軍來搜查。
兒個邪勁兒毫不遜於電影裡的漢jian的無賴晃著膀子走上來,噼哩啪啦地扇走其他小孩,只留下馬銳,然後開始問,裝作對什麼都好奇:
「兜里有什麼呀?都掏出來叫我們看看。」
馬銳只得把各個兜里的東西全掏出來,擱到他們手心裡,任他們翻揀。
他們留下他們中意的隨便什麼,當然包括所有的錢,然後把剩下的往地上一扔,「揀吧。」
看馬銳蹲著一點點揀攏。
收走錢物時大都還問一聲:「這東西我玩幾天呵,捨得麼?」
馬銳只能含著淚,一聲不吭。
「別那么小氣,回頭再找你爸要。錢嘛,誰花不是花?」
錢多時,就有個別壞蛋嬉皮笑臉地作好作歹,「別都象走,給人家小孩留點,要不忒不夠意思了。」於是扔給他一毛兩毛的。像是他們給他的施捨。「拿著拿著,別客氣,去買幾塊糖吧。」
錢少了,他們就會瞪眼奚落他,「你們家怎那麼窮呵?就給你帶這點錢?錢呢錢呢?人民的幣印出來都哪兒去了?」
如果他手裡有冰棍或攥著油條,這幫傢伙中准有一個一把奪了去,不顧是否沾了口涎剩了半截都塞自己嘴裡去。
接著還翻書包,課本鉛筆盒都抖落出來,馬銳有好幾本武俠小說都被他們搶走,再也要不回來了。
最後他們似乎突然一下就不耐煩了,揮著手像趕叫花子似的攆他,「滾滾,快滾。」
馬銳動作稍慢一點,後腦勺上就要挨幾巴掌,腿上就要挨幾腳,經常被他們打得連滾帶爬夾著翻得亂七八糟的書包倉皇而逃。
有時不知哪位心情就突然不好了,上來二話不說,直接就扇馬銳大耳刮子,打得他涕淚交流,到了學校臉上還留著手印子。
天天如此,日復一日,再奴性十足,受虐狂也急了。
人完全被剝奪了尊嚴,就不存在理性了。
馬銳的屈辱被夏青,鐵軍看在眼裡,氣忿在心頭。鐵軍雖因住在另一條胡同,得以免遭如此荼毒,但鐵哥們兒的苦難猶如自己的不幸,每每睹狀怒髮衝冠,只可恨自己年幼力薄,無能克敵制勝。全部所為也只有與友切齒於一室,一天天陰鬱下去。夏青則慷慨激昂,大聲口誅那幫橫行一時的歹徒,見男孩們默默無語束手無策,便決意自己挺身而出,欲去告訴老師家長或直接奔派出所報案,被馬銳一聲斷喝,震懾於原地木立。
馬銳最不願意做的就是向老師和父親呼救,他在這二者面前曾保持了那麼一種高傲、有獨立品格的形象,他那灑脫的見解和超人一籌的應對能力甚至常使他們自慚形穢——他們都是他的手下敗將。這時他們肯定會聞風而動、積極奔走,大聲呼籲,同時他們也就重新獲得了權威和主宰他的權利。事後他們會像坐在蓮花寶座上的佛爺,笑眯眯地重憫地俯瞰他,同時毫不遲疑地干涉他的思想和所有行為。他無疑將因此喪失至關重要的和微不足道的全部所得,而他們的奔走呼籲是否奏效是否能消災弭禍還不一定,也許反致變本加厲。
至於報官,在馬銳看來,那根本就是一種怯懦、卑鄙的舉動,比當街受辱更糟糕,更今人羞恥。因為個人恩怨送官制裁幾乎和陷鬯,坑人沒有必致,在普通百姓的觀念里,此舉牽涉到重要的道德問題,事關榮譽、名節。
要報官也應該由別的慣於僅勢欺的小人去報。
馬銳幻想成為一個神奇的、武藝驚人的俠客,這是他平霸雪恥的唯一指望。他素知天下高人已寥寥無幾,且都歸隱山林,萍蹤難覓。那些名山名寺也大都開門揖盜,借佛名斂財,成了那一等最庸俗、最勢利的熱鬧場所,早失傳了任何精功和妙諦。況且他也等不及那必不可少的若干年苦修,那些討厭的師父除了授功肯定也要嘮叨不休地培養他的武德,功練得太深武德又恁高尚再打那幾個小毛賊只怕也會不好意思。萬一他們又在他習武期間歸了正道豈不是嗟悔不及?
他需要的只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大背挎,一套迅雷不及掩耳的組合拳,在一夜之間速成。
他買了各種「一招制敵」、「擒拿要領」之類的畫龍點睛之書,暗暗揣摩,默默集合,並在家中無人時按書中標繪的分解圖例,一招一式極認真地演練。拳路很快就走順了,對鏡舞來,也頗威猛。有意以鐵軍為為假想敵比試一番,立刻發現致命而且無法彌補的缺憾。凡此種種令人立時癱軟的狠招均需千鈞膂力,準確地說拳頭非得能產生五十公斤以上的衝力方能一拳把人打昏。有這五十公斤的力量無論打在哪兒別管資助如何都能一錘定音,敵手不昏也頃刻呆若木雞。而只有四兩力,憑你兩條胳膊舞得車輪似的,也不過是花拳繡腿,有無破綻一個粗漢即能把你放躺下。
長得單薄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即使從現在起就牛肉牛奶地暴飲暴食,換出一身牛力氣也得寒暑幾載。馬銳一邊對牆練著硬拳一邊又根據自己身體現補,買回一些《女子防身術》的書籍,學些陰功。那無非也是些咬舌踢襠的貼身戰法,只適合於一對一,且對方無意保護自己的生殖系統的情形。光天化日之下,斷難偷襲。
看來一夜稱雄的好夢是難圓了。馬銳怏怏的,轉而求助於器械,抱根練些棍操劍術什麼的,在呼呼生風的旋轉中激勵著自己復仇之心不滅,發泄著自己對那難酬難言的壯志的失望。他一下就喜歡上辛棄疾的詞了。
馬林生對兒子的習武熱情十分讚賞,「好好,知道鍛鍊身體了,注意別學了出去打架使。」
有時飯後茶餘,動了閒情逸緻,還招呼馬銳,「來套猴拳給我練練。」
事態繼續惡化,馬銳已經逃學兩天不。夏青來找他,告訴他劉老師已經發怒了,她根本不聽夏青代他請的病假,強調病假必須有醫生假條。如果沒有假條馬銳又再不來上課,她就要找上門來家訪。一旦證明馬銳的曠課毫無理由,學校就要給他惡的處分。
馬銳也覺得這麼下去不是事兒。他明天必須上學,哪怕要向學校老師泄露真情,雖然他清楚劉桂珍一定不認為這是曠課的理由。
「你是不是讓你爸給寫個條兒,證明你這兩天確實發燒了,也好有個交代。」夏青對他說。
「不!」馬銳一口拒絕,態度極為堅決。他寧肯在學校丟臉,也不願在父親面前露出一丁點軟弱。
『明天我跟你一道上學,看他們還敢截你。「夏青表示。
「不,不用你陪我!」馬銳嚴詞拒絕。
「我一定要陪你!」夏青比他還堅決,「明天上學你等我。」
「不要!」馬銳憤怒地哭了,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安全得受一個同齡的女孩兒的保護。那些大人呢?那些天天吵吵著要管他的老師家長呢?他不無委屈地油然想,在他不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不請自來,而在他需要他們的時候,卻無一存在。他感到被他們拋棄了,同時又隱隱地感到他們孤單無助正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只哭了一下就止住了。
晚上,他睡得很晚,一直等到父親回來,他坐在床邊看著父親的目光是憂傷又充滿期望的。可馬林生絲毫沒注意到兒子的異常,快樂地走來走去,洗臉洗腳生脫衣服脫褲子脫襪子嘴裡斷斷續續地哼著小調。他奇怪兒子為什麼遲遲不睡,催促他紙快上床鑽進被窩,然後關了燈,自己上床後很快便睡著了,發出輕輕的鼾息。
第二天,馬銳醒來後,父親已經走了,桌上擺著給他留下的一份早餐,蓋著碟子子保溫的豆漿和三根油條,旁邊茶杯下壓著一張缺條和三元錢,紙條上註明二元是給他這周的零花錢,一元是還他的一筆欠債——「兩清了!」紙條上最後一句話是這麼寫的,後面是一個粗大的驚嘆號。
馬銳吃了油條和豆漿,沒動那筆小錢和紙條,然後背上書包,走到放雜物的雙屜櫃前,拉開抽屜,撿視了片刻,挑出一把錐體細長雪亮的螺絲刀,握在手裡掂了掂,放進書包——整個咀嚼咽食和往書包里裝螺絲刀的過程中他始終平靜,動作從容。
他打開屋門走出去,從陰暗的房內一下進入到強烈的陽光下,他不由眯起眼睛。
夏青背著書包等在院門口,神色嚴峻。
他經過夏青身邊時並不看她也不說話就像不認識她,出了院門來到胡同里便加快了步伐,想要甩掉她。
夏青緊緊跟著他,有時小跑幾步,免被拉下太遠。
陽光照在胡同里,像透過花房的玻璃天窗灑下來那麼濃密,光霧迷濛。兩個孩子一前一後緊緊相跟腳步匆匆地在胡同里穿行,鞋底交錯踩打著柏油路面發出拍手擊節般的脆響,兩隻怎樣式同份量的書包在他們同同弧度的胯側喘吁般地顛動著。
他們接近胡同口了,絡絛閃過的公共汽車和電車的中部路數牌都能看清了,自行車的鈴聲和汽車輪胎的軋轉聲以及人群的嘈雜腳步混成一體又各自突出地撲面而來。
他們看到那群散站在大槐樹下撞球案周圍的長髮年輕人的手執球桿的身影,和完全處於樹蔭下清楚得如同照片的臉容。那幫壞蛋也看見了他們,有幾個背向他們的也轉過身,臉上笑嘻嘻的,看上去似乎毫無惡意。
馬銳在看清他們之前,一直是情緒飽滿、高昂的,待一走進他們的視野,立刻感到畏縮、戰戰兢兢猶如走進地窖陽光一下消失、隔絕了。他疾行的步伐也隨之慢了,變得躊躇、拖者,蹭在地面嘶拉拉響。
幾個傢伙晃晃悠悠走到路中間,好像站在那兒聊天,眼睛卻嘲笑地盯著走近的馬銳。
馬銳低下頭,繼續往前走,他已經聞到了那幫傢伙身的煙味兒,幾雙骯髒的皮鞋和旅行鞋出現在他眼下。他看著自己的兩隻腳往前走,一隻皮鞋忽然抬起絆了他二下,他一個趔趄猛然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