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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錯了別人給我糾正我可以改呀,不像……我不會生氣呀。」
「別人給你糾正老師給你糾正我可以是像你給老師糾正那樣麼?是同一種方式麼?糾正雖人的錯誤這本身沒錯,問題是你採取什麼方式去糾正,是與人為善其心希望別人改正還是逞有嘲笑、奚落、希望別人出洋盯或顯示自己比別人高明?」
「我是與人為善真心希望都改正。」
「你是這麼認為可老師並不是這麼認為。你在課堂上連續大聲打斷老師的講課給她提錯,這一舉動本身就說明你有意當著全班同學出老師的丑。」
「可是平時我錯了,老師也是在課堂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大聲給我糾正,為什麼我就不能同樣給她糾正?」
「她是老師,你是學生,這點區別你不都不清楚,我看你這麼些年學也白上了。」
「老師啦?學生怎麼啦?都是一們的人,誰有錯誤……」
「你不要說了!」馬林生厲聲打斷兒子的話,「看來你還沒學會怎麼尊重老師。」
「我就知道怎麼尊重趔……」
「胡說!狂妄!」兒子脫口冒出的這句大人話,今馬林生又驚又怕,臉也頓時變了色。
你忽然覺得全身無力,各種鏗鏘,言簡意賅的精確措辭猶如斷了線的風箏從他嘴邊一下子飛走了,無影無蹤了,他的大腦像沙地一樣水分瞬間都漏光了,一片乾涸。他費力地咽了口唾沫,像念老式電報機傳送的電文紙帶,一個字一個字慢騰騰地說:
「像你這樣,對自己的錯誤,毫無認識,不詞奪理,你怎麼能把」檢查「寫深刻?」
「我也不能胡寫,得實事求是。」
馬林生疲憊地一笑,用可憐的眼光看了眼天真兒子。「你是不想上學了?」
本來嘛,班裡的同學都可以給我作證……「
「算了算了,你先到一邊去吧。」馬林生不耐煩地打發開執迷不悟的兒子。 馬林生決定親自起糙這篇檢查的底稿。這是篇為滿足成年人受傷害的自尊心所作的文章,必須謹慎周到、細緻入微,才能經得住那些蹩足了勁兒相要給你難堪的成年人們的百般挑剔,使他們轉怒為喜。一個馬銳那樣年齡的孩子即便一百個誠懇也無從表達,他所掌握的語彙尚不足以詳陳如此複雜、微妙的情感。只有一個老程度大於或起碼等於對手的成年人,才能把話說到點子上,才懂得怎麼使一個情有敵意的人心花怒放——有些話只有厚臉皮的成年人才想得出說得出而且說得像發自肺腑一樣。馬林生堪稱這方面的專家,他的這門本領怎麼學會的,他的同學、夏青的爸爸夏經平一清二楚。所以,當他進門看見馬林生苦思冥相地坐在桌前,臉部隨著筆的運行變化豐富,時而愁苦時而沉痛,不禁笑了,這情景當他和馬林生都是小學生時他很熟悉。他一直認為,正是這種大量的檢查作業激發了馬林生對寫作的最初興趣,並錘練了他的寫作基本技能,同時他創作的檢查產生的效果以及給。他帶來的名聲使他過高估計了自己駕奴他人情感的能力,由此耽誤半生。
「怎麼,替兒子寫檢查呢?」他問,大咧咧地在一旁坐下。
「你知道了?聽夏青說的?」馬林生一臉苦笑,「沒辦法,你沒聽說要給馬銳處分呢。」
「重操舊業有何感受」?
「什麼都沒變,老師還是從前的老師,連錯字都跟從前錯的同一個字,你還記得咱們上學時那個王老師麼?她也總是把『恬不知恥』念成『刮不知恥』。」
「這麼些年,這幫老師怎麼一點長進沒有?」
「學生呢,也是一點沒學聰明。沒辦法,學校嘛,就是這樣兒,好容易學聰明了,畢業走了,又進來一幫傻乎乎自以為是的。」
「學校嘛,不就是培養人的地方?這檢查你真該讓馬銳自己寫,什麼都替他包辦不好…」
「他寫不好,這得聯繫多少事情……」
「寫不好一點點學嘛,多摔打幾次不就百練成鋼了?不給他實踐機會他就永遠進步不了。誰又是生下來就會寫檢查的?當年咱們還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寫,通不過就重寫,咱們父母又沒文化,指不上,還不就靠自己一點點摸索,逐步提的高?從不會到熟能生巧得有個過程。你這可是太慣孩子了,要不怎麼說現在這孩子幸福呢『抱大的一代」,連檢查都不會寫長大怎麼走向社會呀?怎麼幹得了大事業?「
「你說的倒也是,現在這些孩子的狀況真令人擔憂,對社會起碼的認識都沒有,吃不癟子不得委屈,得理不讓人,這麼下去將來吃虧的只能是自己。」
「多跟他們講點道理。別老覺得孩子小,真把這些個人生道理講透了,他們還是聽得進去的。關鍵看你怎麼講,事實最有說服力。」
「呵,這方面的例子我是不勝枚舉。」
「可不是,咱們都是過來人嘛。」
這時,馬銳低薪豐頭走進來,簡單和夏經平打了個招呼,走進裡屋,他一臉懊喪,眼睛紅腫,顯然還未從打擊中恢復過來。
當著孩子,兩個大人閉了嘴,待馬銳走的後,兩個人又低聲說起來。
夏經平笑著說:「嚇得夠嗆吧?」
「可不,我和老師都狠狠嚇唬了他一通,幾天緩不過勁兒來。」
「小孩子沒經過事。我倒真有心想去告訴他,甭害怕,沒什麼了不起,什麼『處分』吶『裝檔案』啦都是嚇唬你,小孩哪來什麼檔案?真正的檔案袋裡中學畢業前一個字也沒有。」
「可別這麼對他說,把底告訴他。」馬林生笑說:「那他更有恃無恐了。頂撣個老師倒沒什麼,別養成毛病。」
馬林生重又歪頭去乍自己擬的檢查劃稿,問老夏:「你說這麼寫:辜負了老師的親切教誨和殷切期望以及一片苦心孤指『。不肉麻吧?」
「不肉麻不肉麻,恰到好處。」
「這『苦心孤詣』是不是有點太文縐縐了?會不會讓人看出不像是小孩說的話?」
「沒關係,沒人挑恭維話的碴兒,舒坦就行,若有所動鼻子一酸心頭一熱也沒準——看見這四個字——真覺著自個不容易了。」
夏經平看著老同學笑:「你真是個小熨斗,什麼樣的褶子經你一熨都平平展展的。我真想當一回你們領導,見到讓你給我寫檢查。哎,用不用滴兩滴口水在紙上?」
「這麼嚴肅的事,你別這麼嘻嘻哈哈的開玩笑。」
「你別裝蒜了,夏經平笑著在馬林生背上猛拍一掌。
馬銳在看爸爸給他寫的長扁檢討時沒看幾行就哭了,眼淚順著臉頰撲簌簌流下來。
「你把我寫成什麼了?」他淚眼婆娑地望著爸爸,「我是那樣麼?」
「少廢話!替你寫了。人還哪那麼多窮講究?」馬林生十分不快,更多的是出於自己的勞動成果沒受到應有的尊重和讚賞,「檢查就得這麼寫這麼寫才深刻。」
「你這算什麼深刻?就差說我不是人了?」
「收起你的自尊心吧,你現在還顧得上它?」馬林生譏諷地望著兒子?
你現在就不能把自己當人。按我寫的把檢查抄好,明天交到學校去。「
「這檢查我不想交。」馬銳盯著爸爸,「我不想用糟蹋自己換取別人原諒!」
「你現在就坐到桌子跟前去,把檢查抄工整、抄好。」馬林生伸出手,指著兒子說。
父子倆互相凝視著,馬銳毫不膽怯地迎視著父親的視線,他把那疊寫著檢查的稿紙往旁邊隨手一,稿紙散亂,紛紛飄落到地上。
「撿起來。」馬林生邁前一步,冷冷地悅。
馬銳扭過臉,不予理睬。
「你撿不撿?」馬林生又邁前一步,眼神,語氣中充滿不祥的威脅。
「不撿。」
許音未落,馬銳後脖醒子就挨了爸爸猛的一掌,他的頭一下歪一邊。
「你撿不檢?」馬林生問一句,打一下,打一下,問一句。
他的火氣是逐步上升的,開始還較為克制,沒有十分用力,但他看到馬銳就是不肯服軟,始終挺身站在那兒,不管他怎麼打不動也不吭聲,甚至連哭都不哭,慈祥著他的眼睛裡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輕蔑,便被一點點徹底激怒了。
他的手一下比一下重,後來腳也上了,連踢帶打,狂怒地連聲吼叫:
「你撿不撿?不撿我就打死你!看是你犟還是我犟!」
他幾乎是失去理智地瘋狂毆打了,拳頭,皮鞋雨點般地落到馬銳一無遮擋的身上。馬銳保持不住重心,跟齧著,幾次重重摔倒在地。的疼痛使他再也忍受不住,小不忍受不住,小不湧出眼眶,他終於屈服了,含悲飲泣蹲在地上把散落的稿紙一張張撿起來。
「馬上抄,不抄完不許吃飯!」馬林生大聲吼著,氣咻咻地離開裡屋,用力把門帶上。
他喝了一大杯涼水以平息自己狂亂的情緒。他的胸脯劇烈起伏著,臉由於憤怒利用力漲得紫青,他的手掌骨有些隱隱作痛,腳趾也有一點扭了的感覺。他對兒子的公然挑釁和不服從感到無法抑制的憎恨,這憎恨的情緒百那麼強烈以至他雙眼都激動地潤了,如此不知好歹的王八蛋、兔崽子,真應該讓他一個人去倒霉!
當他多少平靜下來一些後,他又感到了一種隱隱的羞愧和更大的沮喪。他本意用不同於學校的那些老師們的更通情達理的方式來處理這一事件的。在學校目睹了老師們的表現後,他本能地決定迴避採用相同的迫人就範的方法,就像人們自覺地和某些不名不道德的行為保持距離一樣。但他還是這麼做了,有過之而無及。
如果他面對的不是他兒子呢?
黃昏時分,馬銳的一些同學來看望他,就馬林生轟走了,攔著門沒讓進,後來,夏青放學回來也到他家來了,看樣子也是來慰問和寄予嶼的。
馬林生在外屋把夏青叫住,問她:「馬銳在學校到底表現怎麼樣?你們是同學,你應該把實話告訴馬叔叔。」
夏青猶豫著、囁嚅著,遲遲不開口。
「沒關係,你就實說。」馬林生推心置腹地說,「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是不是像老師說的那麼差。」
「怎麼會呢?」夏青說,也竭力想使自己的話不偏不倚,「男生當然要比女生,嗯鬧點,但馬銳在我們班男生里根本算不上鬧的……有些老師不喜歡他倒是真的。」
「他是不是老愛給老師挑刺兒?」
「嗯,差不多,有時候他讓老師下不來台的……但今天的事不怪他。」夏青熱情的為朋友辯護,「今天的事責任全在劉老師,他一貫這樣兒,水平低又最愛面子,哪個同學給她提意見她恨哪個同學,我們全班都特煩她,最不愛上她的課,哪次上課得吵起來……」
「哐——」裡屋門一下拉開,馬銳紅腫著眼滿臉是淚地衝出來,真著脖子沖夏青嚷:
「去!去!誰用你在這兒嘴!長舌婦!碎嘴婆!滾一邊去!」
「馬銳!」馬林生厲聲喝斥。
夏青委屈地說:「我沒說什麼,我是來看你的……」
「是我叫住她問她一些情況的,你要幹什麼?」馬林生拍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