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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也是。」

    「沒錯!你能指著孩子有良心?咱們都是當過子女的,咱們清楚呵,看看咱們自己對老人那態度,咱們也就別傻了。我就算孝順的了,沒凍著餓著我媽,可我媽臨去世那幾年見了我就跟耗子見了貓似的。

    「可不,我爸那麼一條硬漢,也是當了幾年三孫子才咽的氣。」

    「沈不過呵逃不過!過去總覺著自個例外,別人趕上的自個就能倖免,可冷眼瞧瞧,沒準下場還不如人家呢。報應得更快。這孩子還沒長大就不聽話了。規律呵,劫數呵,劫數呵,生活的大轉身呵,有一個算一個!」

    馬林生在枕頭上嗚嗚咽咽哭起來,順耳流下來的眼淚濕了一片,「我也真是不敢再抱幻想了,什麼心機也費了……命運呵,你怎麼這麼殘酷!」

    齊懷遠目光灼灼地看著馬林生,「不信命不成,不認命不認。」

    「我信了,認了。」馬林生連連說,「我不再逆cháo流而動了。」

    「您不認也不成,何苦到死才明白?既然命定如此,不如及早癰身。他小進修,尚未成人,處處都要依靠你,你盡了養育之責也就夠了。至於將來,他成龍成太自有他自己的機緣。說到底,他是他,你是你,跟個外人也差不多——明白這點也就能坦然自若了,也就沒有那麼多煩惱。」

    「你這意思就是只管耕耘,不問收穫?」

    「差不離兒吧。他要有良心呢,等你老得不能動了,能常地看看你,說幾句閒話,是個寂寞中的念想,垂死前的盼慰。

    他要沒良心呢,權當沒養過這麼個忘八東西,反正他遲早也難沈這個劫數,有人替你解恨。一點想法都沒有,你才活得自在,這也算心底無私天地寬吧。「

    馬林生在枕上沉思。

    「好好養著吧,別想那麼多。」齊懷遠站起來說,「自個先得活好,才能談及其他。你是個聰明人,會明白這道理,你沒對不起過誰,從來沒有!你是問心無愧的。咱不充人家的眼前花兒,讓別人多對自個負點貴吧,得福得禍也怨不著旁人。」

    「哎,哎,以後您常來開導開導我,省得我鑽在套兒里褪不出身——沒想到您看著平平凡凡一個人,心裡比誰都透亮,還真想得開。」

    「實話告你,我要沒這麼想得開,我還能活到今天?早投河上吊多少回了。」

    那天,齊懷遠在家聽了專程跑來向她匯報的馬林生學說了一遍他和兒子談話的內容後,立刻表揚他:

    「這就對了,這說明你還明智。就怕你說說,過後堅持不了幾天。像你這管慣了的,突然一下什麼都不管了你還不見得適應,心還一下靜不下來。」

    「這回我是徹底下了決心,隨他去,甭管他幹什麼,我要再多一句嘴我都不姓我姓。」

    「有決心就好。其實你們馬銳也不少了,該讓他自個管管自個了,別覺得什麼都那麼容易。」

    「可不,我也是真夠了,不跟他扯那個蛋了,操了心受了累還淨不落好兒——我權當是離休。」

    「這樣好,享受父親待遇,大小事一概不管,捅出漏子自己負責,沒人給擦屁股了。」

    「你說,我這麼一撒手不管,他會不會真惹出點事?」

    「瞧瞧,瞧瞧你,剛說了不管,就又不為了,到底是當父母的,就這麼賤。」

    「嘿嘿……」

    「他惹出什麼事你也不想想?你家馬銳還不是那種從根兒上就壞的孩子,知道好歹。像咱們這雙親不全的家庭里的孩子,都懂事著吶。沒了依靠,也更知道小心謹慎了。那無法無天四處闖禍的孩子哪個不是因為有個戳著仗著的?一走單不比誰都膽小?」

    「但願如此,那大家都省事了。」

    「你那點小心眼兒我都知道,不好意思說你就是了時你前陣兒淨嫌我們鐵軍事壞了你們馬銳,不叫他們一起玩,其實哪的事兒呵?我們鐵軍要不算老實孩子就沒老實的了。我都沒怕你們馬銳帶壞我們鐵軍你倒怕起我們來了。」

    「不提這個,不提這個,那時我不是鬼迷心竅麼?你得允許別人有糊塗的時候。」

    「K離,我聽人有家傳說你這麼著,我難過了一夜,我們娘兒倆對你們爺兒倆那可真是肝膽相照,仁至義盡……」

    「我寒磣,我慚愧,我無地自容,您教育了我。」

    「光說說就完了?」

    「小齊。我現在可是拿你當知音,咱知音和知音就別算老帳了。」

    「我是跟你算老帳麼?我要打算跟你算老帳——你欠我多了。」

    齊懷遠說著說著眼圈紅了,低頭不語,側面看上去也挺有點招人憐愛,引人動情。

    「我知道你那顆心是怎麼長的……」

    「行了行了,你不會抒情就別抒了。」齊懷遠轉過身對馬林生說,「我不怨你,把別人往壞處想也是人之常情。我碰到比你惡比你損的人多了,你那兩下子還真怎麼不了我——無所畏懼。」

    「我對你可……」

    「你也別把巴了。你對我怎麼看,我能猜出八九不離十,你也用不著虛偽。咱們都挺大的人了,見過的不比誰少,沒關係,我你現在對我比從前大概是不一樣了。」

    「我現在是把你當風塵知己。」

    「行啦,你怎麼說話就那麼肉麻?我什麼話都聽就是不愛聽漂亮話。我這並不是為我,老實說,我比你過得好,也比你經得住事兒。好些擱你那兒是事兒在我這兒都不算什麼壓根兒不住心裡去時我這可不是追你下的套兒使的計,犯不上,有你沒你我照過。我是把你當個挺可憐的朋友,希望你別太慘了,你們男的魯勁兒是有,可要說韌勁兒真趕不上我們女的。」

    齊懷遠目光變得柔和了,語調也透出一種真誠的關懷、「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我是說自己的。精神要沒有寄託,你還會回到老樣子的,有意無意去找別人麻煩挑別人的刺兒時你需要個女人,即便不是我也應該在別的女人的身上下下功夫。天下好女人多著呢,會有一個能讓你看上的。我看過你的面相,你命里還是有個女人的對你不是一個能自己單獨生活的人,需要有人做伴兒,別灰心,你不是一輩子總倒霉,你的苦已經吃到頭了,你命里還有一段好日子。你是那遇難呈祥,先苦後甜的命。」

    「我越來越確認了。」馬林生緩緩地說,「你就是我一生在等的那個人。雖然你老了,雖然歲月無情地改變了你,使你顏面蒙塵,眼中含垢,但我越跟你拄,就越感到你身上有種熟的東西,那是我在夢中的幻境中無數次勾勒過的,無數次描繪過的,現在,讓我握握你的手,看那感覺是否正確,是否依然未變……」

    馬林生握住齊懷遠那修長但已不光滑的雙手,把她拉近,用眼在她的雙眸深處仔細尋究,他盾到的是由於過多過久地蒙受痛苦和心酸而黯淡無光的瞳孔,看到的是由於操勞和辛苦而發黃布滿血絲的睫膜。這雙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不再明亮眼周圍的皺紋密集猶如被漩渦裹繞,但他在里央依然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發同面對一塵不染的鏡子。

    他看到那雙眼睛漸漸濕潤,黑亮,像一層水霧蒙住了鏡面。他不知這水霧來自那雙眼睛,只知道面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影影綽綽。

    他對這一發現悲痛欲絕。

    那些天,馬林生總是凝視齊懷遠,看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站姿坐姿和行走徐跑以及驀然回首。幾乎是以一種絕望的心情來盡力捕捉她殘存的舊貌,以求證實自己井非由於恍惚和激動再次認錯了人時她改變得太厲害了,他看得越仔細就越覺得陌生,他無法區別哪些特徵是她固有的哪些是生活的痕跡,他試圖用回憶少女S來就比照,可小女S模糊了,退遠了,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蒼白影子,無論他如何努力構想,那少女的臉龐總是遠地隱於暗處沒有線條和細節,連想像也逐漸貧乏、狹窄,心裡想的是少女S,而腦海出現的則是更真實更鮮明的齊懷遠。具有強烈現實更換的齊懷遠完全取代少女S,封團了他內心深處最隱秘最不為人知的角落,使其須臾不能展翅。慣於在黑暗中翱翔的蝙蝠終於墜落下來。

    他只能面對齊懷遠,對那張倍受摧殘的臉進行徒勞的復原。

    他看得愈清楚便愈感到絕望。他恨自己的視力朗好,使一切昭然若揭,一切可迴避。於是他去眼鏡店配了一副老花鏡。每當和齊懷遠見面時便戴上這副花鏡。

    從他戴上那副花鏡那天起,少女S便在他眼前各處復活了,栩栩如生地走來走去,同他說話,做著各種親岵的小動作。只要他不接觸她的身體,她就總是在鏡中那麼年輕、光鮮,充滿青春氣息。

    後來,他在任何時候都不肯摘下這副眼鏡了。只要他戴著它,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於淨,柔和,人也都顯得溫順、文質彬彬,個個都像親兄弟一樣相似。在眼鏡里他的家舒適宜人,兒子也不再是那麼一副惹他生氣的倔犟嘴臉。他看上去十分清秀,恬靜得像個姑娘,就是跟他賭氣時臉上的表情也依然是溫柔可人。

    當他在晴空下戴著那副眼鏡四處走動,上班、下班,和親近的人打交道時,他真切地感受到一種美夢成的申離別喜悅和慶幸。

    但每到夜晚,當他摘下眼鏡,躺在被窩裡,眼前一團漆黑,他便又跌落回往日的沮喪和無望的深淵,感到一種更大的空虛和不安緊緊攫住了他時在黑暗中白天的一切清楚地浮現,猶如一覺醒來夢境依然鶯回,那荒唐的情景、奇特的人物、不合邏輯的粉碎。

    他清醒之極,以至完全無法入睡,一夜又一夜地輾轉反側,想合眼的意圖往往被另一股更大的力量抵消產,壓制了,他幾乎是強迫般地大睜著雙眼整夜盯著天花板,疲倦已極眼睛皮卻紋絲不動甚至連眨都不眨一下。直到黑暗在曙光的照耀下一點點變稀變淡,室內的什物輪廓漸漸顯現,他忙戴上眼鏡,眼皮才像鍘刀一樣沉重地切落,一下睡了過去。

    他恐懼夜晚,恐懼黑暗,一到晚上上床時間,便如大禍臨頭,百般為自己找理由,扭扭捏捏不肯上床,那一關燈就會涼然出現的噩夢般的清醒使他心耗身損。

    他開始服用安眠藥,儘管一次次加大劑量,但始終無效,只能使他更興奮,更狂躁。後來一次,他實在忍無可忍,一把吞進小半瓶子「利眠寧」,一下昏迷過去。

    他被迫去喝酒。

    那次醉酒給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他很想再次體味那飄飄欲仙的透明感,哪怕需要忍受隨之而來的劇烈頭疼。可他無論怎么喝也喝不出那感覺了。總是喝得口剛順噁心,就頭暈,隨之控制不住地嘔吐,吐完只剩頭疼和渾身冰涼,躺在床上更覺黑暗無邊。 在馬銳看來,父親自從戴上那副怪裡怪氣的眼鏡,就整天失魂落魄的,由於眼鏡遮住了他的雙眼,使驗上最後的那點聰明神態消逝殆盡。他的臉本來就不很生動,近來更加灰暗木僵,厚厚晶亮的眼鏡片迎光閃爍時尤其給人一種茫然無措的感覺。

    他的性子倒是變得溫和、沉默,甚至顯得有些懦弱。他從沒再高聲呵斥過兒子,連語氣稍微惡的問話都不曾再有。他變得對馬銳不聞不問,有時馬銳主動向他請示或匯報些學校和家務方面的問題,他大都置若罔聞,最多嗯哼幾句語焉不詳地敷衍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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