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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瞎了打了你算帳!」他對剛進屋的兒子恫嚇說。
他找塊毛巾用熱水浸泡後熱敷在眼上,在躺椅上仰面朝天地躺下,像在理髮館等著刮臉,他舒服地哼哼著,長吁短嘆,誇大著自己的痛苦。
「要不要找醫生塗點藥?」犯了過失的馬銳在一邊怯生生地問。
「去去,一邊去,我現在不想看見你。
馬銳悄沒聲地離去。
馬林生閉著眼躺著,一隻眼沉甸甸熱乎乎漆黑一團,一隻眼被陽光照得滿目橙紅不時跳躍著水泡般的成串光斑,眼皮像癢了似的不住哆嗦。他近來的心情一直不好,從那個躑躅街頭的節日之夜起,他就產生了並總也無法打消被人拋棄的慘澹心境,他覺察到生活重心的傾斜、不平衡。他過於依賴兒子了,甚至超過了兒子對他的依賴。兒子有自己的朋友和其他生活內容,而他除了兒子幾乎再沒有其他的生活樂趣。
自從兒子嘲笑過他每晚痴坐的嗜好後,每到夜晚他都不好意思再那麼幹了,就是勉強照老習慣老規規坐上片刻,也是心神不定,總覺得背後有一雙充滿譏諷的眼睛在盯著他,再也漢法無憂無慮地進行天馬行空般的幻想了。他只好跟兒子一起看電視,從「新聞聯播」前半小時的少兒節目開始,一直看到所有頻道都再了見畫面徹底消失出現「雪花」為止。他原來只覺得中國的電影拍得愚蠢、幼稚,現在才發現那些電視台播出的電視劇經電影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每當他被那拙劣的噱頭強迫著笑起來時,總覺得自己的智力被降低了。
如此貧乏的想像力和機械、不合情理的情節安排使人都懷疑這是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寫的,為什麼連對生活的起碼洞察力都不具備?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個環節,他只感到深深的憂慮:這種電視節目讓外國人看了他怎麼能認為中華民族是充滿聰明才智的?他頗為贊同電視台採取的在他看來是惟一聰明的辦法:多播一些拙劣程度能和國產片媲美的外國連續劇(港台片自然是左右逢源)。
有時電視實在沒法看,拙劣都維持不住,簡直是惡劣了,他也和兒子及兒子的朋友打打撲克。儘管玩得都比較簡單又不賭,他還是感到相當大的壓力。他發現任何一個小傢伙在打撲克這件事上都比他要狡黠通靈一些。雖然他每次全部貫注全力以赴,但總是輸。他永遠摸不准牌在另外三個人手裡扮布並把握不住出牌的時機,每次冒險都遭受到準確的痛擊,每次謹慎又往往坐失良機。他慮心地接受子伙的批評和指點,每次犯了錯誤都認真地檢討和總結,但當類似情形再次出現,他依照上次的教訓採用了同夥告訴他的正確出法出牌,偏偏又遇到了特殊的第二種變化,正好落入陷阱功敗垂成——他完全沒有在存在兩種以上的可能變化的情形下作出正確判斷的能力。
他試圖用「這是游思,並沒認真對待也用不著認真對待」的表面輕鬆和無所謂來掩飾,但與他同玩的孩子們都對這一事實真相看得很明白,他們自然而然地把他劃入了和女孩子同等智力的那一檔。每當分伙時,為了公平總是由馬銳和另一個男孩分頭與他和夏青結對,而且越來越明顯,那些精通此道的男孩子寧肯跟夏青一家也不願要他。
雖人家的孩子當他出錯時往往不好說什麼,只是面露不快,最多輕描淡寫地埋怨幾句,傳授一下真諦,而且隨後便會表示寬宏大量不計前嫌,鼓勵他從失敗中爬起來。
馬銳對他就不像別的孩子那麼客氣。常常對他的笨拙大光其火,不留情面地激烈指責他,特別是當得來不易的大好局面被他一舉斷送時尤甚。這種指責已經漸漸發展到對他這個人的全面智力水平的懷疑。
要在以往,按馬林生的脾氣他是不呼這個的。但現在,儘管他有時感到很難堪很生氣——誰受得了一個孩子用這種口氣對自己說話?成年之間還經常因此玩急了呢——摔牌站起來,面紅耳赤地大聲說:「不玩了!從今往後我要再跟你們玩我是孫子!」
話說得是十二分堅決,斬釘截鐵,態度也是毅然決然,大有誓不回頭之氣概,甚至有時還撕牌攆人像菸鬼戒菸一樣把事做得挺絕。但沒過多久,他又會一邊洗著一副新撲克一邊笑眯眯地對兒子說:
「去找幾個人來玩牌呀。」
他心裡其實是真不想玩,但也真是沒事幹,不玩幹什麼去呢?夏天的夜晚是那麼漫長。
他看著手裡捏著的不同花色的撲克牌,經常人在牌桌思想走神兒,大腦一片空白,直到別人吆喝才趕忙出版。一個中年人,每天要靠和孩子們打撲克來消磨時光,還要忍受孩子們的奚落,他覺出自已的可悲和無奈。儘管他比誰都玩得起勁,比誰都能熬夜堅持,但其實他從打撲克這種娛樂中很少體會到樂趣——哪是摸了一手好牌。
後果,他這種可憐的業餘生活也被剝奪了。孩子們對他終於忍無可忍,採取了一個名正言順的藉口不帶他玩了:乾脆不再去他家打撲克。
他曾涎著臉硬賴著跟著馬銳到他們新的聚會點,另一個孩子家去玩過幾次。每次都發現孩子們人手已夠,而且那家大人見他如此熱衷孩子們的玩意兒看他時的那種異樣的眼光也令他極不自在,終於失去了再去的勇氣。
他真閒下來了,閒得發慌,閒得整整夜失眠,人都閒得瞧悴了。
每當馬銳晚上玩完回來,都會看到他坐在黑暗裡,旁邊開著電視,並不去看,茫然地盯著前方虛無的某點。一見兒子回來,就呈現出極度的興奮和躁動。手腳不停心甘情願地為兒子睡前的準備充役,速度又快又不連慣地和兒子沒完沒了地說話。常常是一迭聲地發問同時又一連串地匯報見聞,一個話題沒完又跳到另一個話題上,支內容支離破碎東拉西扯且多重複,兒子無話可說或不願回答他那些瑣碎、明顯荒謬的問題他就自言自語,直到關燈躺在了床上他兀自嘮叨不休夾雜著咯咯痴笑。
他想方設法把兒子留在家裡,找出各種理由包括裝病不讓兒子晚上出去。
他裝病裝得是那麼逼真,有計劃有步驟。晚飯前他就先開始製造氣氛,病懨懨的。沒精打采地坐在小板凳上不動,只把眼睛瞟來瞟去,頭半聳拉著似乎脖子的筋被抽了。兒子有事叫他,他的回答緩慢、有氣無力的,哼哼唧唧像蚊子叫。
「你怎麼啦?」他還有意掩飾,生怕因過於痛快地承認引起懷疑。
如果兒子追問,他還會一再否認,或者託辭說是「工作了一天累的」,臉卻更努力地作出病容,伸出額頭等著兒子試體溫。結論應該讓兒子自己作出。
如果兒子不予置理或者一下子就相信了他真是「工作累的」,僅僅讓他「歇著別於活了」沒有更多的表示,那也不要緊。他強以暗懷著起碼逃避了勞動的快慰,懶散地坐著,一直等到開飯,然後再到飯桌上進一步鋪墊。人們既然付出了勞動,就希望他人鄭重對待自己的勞動成果。馬銳看到他磨磨蹭蹭毫無興趣地坐在到飯桌旁,吃一口皺一下眉頭欲咽又止舉筷躊躇,必然不能無動於衷,必然要問他怎麼不愛吃,是不是飯做得不好或是什麼放多了什麼煮的時間不夠。
他也一定會回答不是的,飯做得很好一切都很好都恰到好處不多不少,並微笑著猛吃幾口(他並不想真的一口不吃)。然後,咀嚼著一嘴鼓囊囊地露出苦笑和倦容。
還會是什麼呢?如果不是飯不好,只能是人不好了。這是個連傻瓜都遵循的邏輯,或者說是個簡單的傻瓜式的思路。
一百個人中一百個都會這麼問:「那麼是你不舒服?」
這個時候就不能太堅持了,要像真的不舒服那樣軟軟的欲辯無力,當然,男人是不作興一頭栽倒捂著胸口昏過去的。
接下去對方一定要問哪兒不舒服。
這個回答必然啟混,過於具體容易使對方焦慮,並產生找醫生的念頭。像頭疼,肚子疼這兩種常見病,就是醫生也無法鑑別。但討厭的是說這兩處疼要冒被迫服藥的危險,誰家沒有幾片阿斯匹林顛茄什麼的?
最理想又最安全最令對方摸不著頭腦的回答應該是:
我哪兒都不舒服!「
為了避免進一步地刨根問底,這時就要離桌向床所在地疾步而行,儘快躺好,閉上眼,作昏沉狀,這樣遇到難以回答的問題便可以置之不理。
人一倒在床上,似乎病就已成既成事實,很少有人哪怕是最不信任別人的人好意思問一句:「你是不是裝的?!
人們,特別是親屬,只會焦急地問:「要不要請醫生?要不要吃點藥?要不要試體溫?
要不要給你做點病號飯?「
對前面的三個問題可以一概拒絕,最後一個問題可以酌情處理,要是真沒吃飯,想吃,可以虛弱地點點頭,一會兒吧。「
在拒絕請醫生送紅的同時應該對病情的嚴重程度作個澄清和解釋,否則親人會糾纏不休的。
「不要緊,沒那麼嚴重,我這是老毛病了,歇一會兒就好。
我什麼都不需要,只希望你能陪我一會兒,晚上別出去了……
行麼?「
一個病人用那種懇切、傷感、甚至還有點因為自己的一時軟弱而羞怯的目光望著你,同時輔以蠟黃灰暗的臉色、蓬亂的頭髮和顫巍巍的嘴唇,想加強效果還可以突然伸出一隻在被窩裡捂得滾湯的手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誰能受得了?
何況一個孩子。
馬林生這一絕招百試不慡,每次不但達到了把馬銳留在家裡的目的,還喚起、增強了兒子對他的感情,馬銳每睹此狀總是又難受又同情同時還挺感動。
父子倆度過了很多如此這般心心相印的夜晚。
後果,馬銳也開始有點產生懷疑。並非馬林生的演技出了破綻,依然是那麼活靈活現、爐火純青,而是發病次數太頻繁了。總是在他晚上打算出門前那麼突然地發生,而後又在當晚晚些時候最長不超過第二天奇蹟般地沒事了。一個人老是嚷嚷自己有病卻又一次都不去看藥也不吃,這就難免讓人懷疑。
那些總是被馬銳的缺席影響了聚會因而十分掃興不耐煩的男孩兒,建議馬銳給他那多病又無藥可醫的爸爸吃點安眠藥,「讓他在你出門時自覺省得誤你的事——你在家任務不也是哄他睡覺?」
馬銳把這個建議鄭重傳達給他爸爸,發現他爸爸自此後身體逐漸健康,就是偶爾不舒服也能一個人呆在家裡了。
馬林生昏欲睡,他感到右眼疼痛已經減弱,雖未完全消失但已漸漸為一種麻痹感所代替,熱敷的患處,血流加快,肌膚膨脹,其餘半張臉感覺麻木。眼上的毛巾已經毫無熱氣了。
日光悄移,他雖閉著眼也能感到屋裡暗了下來。一股脆弱的情感驀地襲遍他的全身,鼻腔頃刻堵塞了,如同那個五光十色節日之夜……
當時他站在值勤警察的三輪摩托旁,目堵著充滿視野的跳躍不休的彩色噴泉,像一個尋找奶嘴的嬰兒急切地渴望與人親切,向人傾訴。他用餘光瞟著那個和他並肩站立魁梧、面無表情的警察,真想一把抱著他肩頭,如果他能像石雕一樣毫無反應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