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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他沒有認出來顧楚,幾米遠那個黑乎乎的影子他同他記憶中的哥哥完全不像,頭髮哪裡有那麼長,肚子哪裡有這麼大。幾秒鐘的對峙,他驚悚的轉身就要逃跑,一個怪物!
好在顧楚反應的快,大叫了一聲:“承承!”
顧承剎住了腳步,那是他哥哥的聲音,沒錯,是哥哥。
“哥哥?”他走近了幾步,顧楚的臉從斑駁樹蔭間模糊可辨。
“哥哥!”他撲進他懷裡,所有壓抑的恐懼都被釋放,他放聲大哭起來。
天哪,顧楚腿軟的幾乎站不住,橫衝直撞的過來,起初他還以為是頭什麼野獸。是承承,是他的孩子,他找到他了。
突然襲來的腹痛讓他說不出來話,直直往地上跪去,顧承拉都拉不住。
“哥哥,哥哥!你怎麼了?!”他急切的拉他。
顧楚整個人都因為疼痛而抽搐起來,顧承這時才注意到他堅硬膨隆的腹部。
“你病了嗎?!”他焦急的問,“這是什麼病?爸爸呢?爸爸沒有跟你一起來嗎?!”
顧楚挨到一陣疼痛過去,才找回力氣說話:“他在,就在這山上……我沒有生病,寶貝,我很抱歉,對不起。”他握著他的小手不放,像個罪人一樣跪在地上,淚流滿面,“對不起,寶貝,對不起,對不起……”
顧承不明白,他低頭看著不停道歉的哥哥,看著那個大的過分的肚子以及他祈求的眼神,為什麼要道歉,為什麼這麼看著他,他明明捨身來救他,就好像救他的親生子一樣。
一剎那間似乎有道閃電在他的頭頂炸開,他突然有個荒謬的念頭,那大大的肚子裝的,是他的弟弟。
那一晚的經歷,很多年以後顧承依然清晰記得。
他的母親危在旦夕,肚子裡還有他唯一的兄弟。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把他攙扶起來,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運氣找到了附近的護林員小屋。
那間儲備充足的小屋有床和毯子,有火種,有水源,有電,有取暖器,還有一個很大的急救箱,正是這些東西拯救了他的弟弟。
母親到後來有些神志不清了,小屋的床上,地面,全部都是他身體裡流出的血,他叫他出去,叫他不要看,一陣又一陣的劇烈疼痛折磨的他不知所措,他不讓他碰他,咬牙沉默,整個人顫慄不止,卻仍在疼痛的間隙拼命說著對不起。
顧虔出來的時候很軟,一動不動,渾身都是血,他的母親冷靜的可怕,他渾身都是血和汗,卻像瘋了一樣用嘴吸掉顧虔臉上的血污,一直一直用拇指按壓他的心臟。
感謝他的父親請得起各種各樣的老師教他,他記起來自己學過基礎生命支持,急救箱裡有兩罐壓縮氧氣,這得以讓他幫助母親一起挽救弟弟的生命,使他在幾分鐘內恢復了呼吸和心跳。
顧虔能活下來,是那一晚上唯一一件值得人欣慰的事,他就像小天使掃去了一切陰霾,父親也很快找到了他們。
來了許多人,還有一個操著倫敦腔的英國醫生。回城的車上父親抱著母親流了眼淚,他求他不要離開他,眼睛裡面全是恐懼。母親那時眼神渙散,似睡非睡,臉龐慘敗浮腫不成人形,卻似乎還有話要講。
他當然知道他要說什麼,所以他掙脫了顧蘭生的懷抱,撲過去抱住了他。
“沒關係的,沒關係。”他說,“我愛你,媽媽。”
第二十一章
在顧長安年輕的時候,二十歲,或者更加年輕,他還沒有意識到有很多事是他永遠都做不到的。他天生聰慧機敏,精力過人,性格衝動暴烈,母親的早逝與父親的再婚並沒有帶給他實質性的傷害,反倒使他更受溺愛,因此肆無忌憚恣意妄行,甚至瞞著家人去當僱傭兵。一直到接管榮晟的初期,他的這種暴力傾向都沒有得到太大改善。
真正的改變,是在有了顧承之後。他從未將這段婚姻當作兒戲,儘管是計劃外的決定,但那個肚皮已經圓鼓鼓的小傢伙他覬覦已久,合心合意,沒有理由不娶。
他不可一世慣了,總以為顧家有權勢,自己有本事,誰也動不了他的小嬌妻。
一個男人,自己老婆都保不住,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在顧楚生命垂危的那幾天裡,在病床邊看著他蒼白的面容,他便是一遍一遍這樣問自己。他想起許多往事,想起他十二歲來到他身邊時的不安戒備,想起他信任崇拜的注目,想起他像小奶狗一樣圍著灶台問他討食,想起家長會時他跟同學炫耀他有個疼愛他的叔叔……那樣無憂無慮的笑顏,自有了顧承之後,便再沒有在他臉上出現過。
十八歲,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他要的妻賢子孝,變成了他走不出來的夢魘。
這麼多年,他一定很累,一定很想放棄。
顧長安周身惡寒,他不敢合眼休息,不敢離開病床前,他怕自己不看著,一轉身的功夫顧楚便要走了,那不行,他不能一個人走。鹿車共挽松蘿共倚,上哪兒他都不能叫他一個人。
顧承下山來,燒了一場。
父親帶母親去了境外,因為大出血導致的腦部缺氧使得母親持續昏迷,他需要最好的治療,父親則寸步不離。
保溫箱裡的顧虔因為早產、窒息、誤吸而被下病危通知,老太太傷心欲絕,連連追問是為什麼會把孩子弄成這樣,顧承無法解釋,他不知道怎樣說出真相。他好擔心母親,偏偏這時候顧長安還要叫律師來,像是立遺囑一樣要把榮晟留給了他。
他坐在顧蘭生懷裡,困獸一樣哭著咆哮:“什麼都不跟我商量!要生弟弟也不跟我商量!哥哥就是媽媽也不跟我商量!立遺囑也不跟我商量!這算什么爸爸!”
顧蘭生為顧長安的一意孤行不滿極了,作為一個父親,他對孩子未免太潦草。
只有亞瑟是樂觀的,大出血原本便在預料之內,因此所有的搶救工作都準備充分,但最關鍵的一步是早已被他放棄了教化的僱主出乎意料的為胎盤早剝做足了功課,當他趕到時,他已用一種古老而有效的止血方式——宮內紗條填塞——為他的太太做了前期處理。
哥哥挽救弟弟,父親挽救母親,一家四口都是奇蹟,亞瑟覺得這就是天父的旨意。
他以臨床經驗和各種檢查數據判斷顧楚很快能夠甦醒,但事情並沒有像他預料的那樣順利,在一周後,他不得不向僱主建議嘗試其他辦法,顧楚的昏迷不醒並不是因為大出血導致的創傷,他求生意志薄弱,自己不願意醒來。
顧長安獨自沉默了很久。病房裡只有機器的聲音,顧楚被收拾的很體面,乾乾淨淨就如同睡著一樣,他捏他的手,一個骨節一個骨節的摩梭,又小心翼翼的去摸他的臉,末了,艱難的說:“我知道,你要一個人過,對不對……我答應你,以後都不去找你,你要孩子,兩個都給你……你醒過來,我什麼都答應,要是不肯醒,你是曉得我的脾氣的……上天入地你都別想把我甩了。”
他講的肝膽俱裂痛徹心扉,但顧楚卻完全沒有聽到。他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見很多小時候的事,夢見九歲那年第一次到顧家大宅,好多人,桌子上擺滿了精緻誘人的蛋糕,他不敢去拿,看到有其他客人吃剩不要的放在一旁,便去偷了來,躲在花園角落裡,正要吃,卻又被大孩子撞翻在了地上。他又羞愧又不舍,只想就地挖個洞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