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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刀取出來。把肚子從喉嚨口到肚臍眼劃一個大大的口子,仔細翻翻,一找就找到了。”
後一句話仿佛是耳語。那個吞扣子的女孩子還在大聲抱怨,而那個提議開刀的女孩就在自己旁邊用很輕的聲音自言自語。
辛美香。
她穿著皺巴巴的校服,馬尾辮扎的松松的,好像根本沒來得及梳頭。辛美香一邊動著嘴唇自言自語,一邊露出有點恍惚的笑容,絲毫沒注意到身邊就是石化的余周周,正在用食指輕輕掃過真彩專區的各色原子筆,一副極有興趣的樣子。
余周周咽了一口口水。
“其實我聽說,那個扣子……一上廁所……就出來了。”她輕聲說。
辛美香嚇了一大跳,那種淡定飄忽的笑容一閃即逝,她死死盯著余周周,面無表情,手也不再觸碰原子筆。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一陣子,余周周決定放過那顆無辜的扣子,她的視線重新對焦到原子筆上面,抽出一支上面畫著加菲貓的淺藍色水筆按了一下,在紙上劃了幾下,鬼使神差地畫了一個圓圓的四眼扣子。
她尷尬地放回那支筆,乾巴巴地笑笑,“我以為這是原子筆,沒想到是中性筆,呵呵,呵呵。”
“我喜歡中性筆。”辛美香輕聲說。她的聲音毫無特點,又很少講話,余周周總是記不住她的嗓音。
“其實我更喜歡筆記本。”辛美香用有些貪婪地目光掃過後排桌面上的各色韓國進口筆記本,又搖了搖頭。
“我也是!”余周周笑得極開心,剛想問她喜歡卡通封面還是風景封面,話到嘴邊竟然變成了,“你聽誰說扣子掉進肚子裡要開刀的?”
說完她就覺得很後悔。這隻瘋狂的扣子。
辛美香愣了一會兒,正當余周周以為她又像課堂上一樣永遠都不會說話了的時候,她突然開口。
“我媽媽說的。”
說完她就笑了。
兩三歲的時候,辛美香也把扣子吞到肚子裡面去了。她害怕媽媽吼她,嚇得躲到牆角思想鬥爭了一整天,才戰戰兢兢地找到媽媽,邊說邊掉眼淚——媽,我把扣子,我把扣子吞了。
辛美香的媽媽那天出奇地好脾氣,沒有大吼大叫,只是陰沉著臉說,開刀,把肚子劃開,從這兒到這兒。說著就用手指在辛美香的小肚子上面狠狠地劃了一下。手還沒拿開,她就嚇破了膽,哇哇大哭起來。
媽媽把她抱起來,溫柔地拍著她的頭說,不怕不怕,我們上便盆那蹲著,一會兒就好了,乖,不哭不哭。
辛美香的記憶中,那是媽媽最溫柔的時刻,空前,絕後。
余周周只看到她扔下這句話之後發了一會兒呆,轉身就離開了,書包撞歪了旁邊桌面上的一排嶄新的史努比筆記本。
只剩下她自己站在原地,聽著門口的那兩個女孩子繼續大聲討論如何把肚子裡面的扣子弄出來。
那個星期的周記,轉筆轉了一下午的余周周沒有想到任何能夠敘述給老師看的事情。
周一早上,她對語文課代表解釋道,一大早上吃油條豆腐腦的時候,一不小心把本子掉進盛豆腐腦的盆裡面了。
“實在是,撈不出來了。”她的表情十二分誠懇。
下星期就換個新本子吧,就買上面帶米老鼠的那個藍本子,余周周想,用新筆記本,說不定就會有靈感。
想到這裡,她突然回頭看了看蜷縮在角落裡面不知道在發什麼呆的辛美香。
雞頭和鳳尾
ˇ雞頭和鳳尾ˇ
余周周有了一個讓她很無奈的外號——餘二二。
初中一年級下學期的期中考試,她又考了全學年第二名。所有成績塵埃落定,她坐在座位上,接過張敏遞過來的班級期中考試成績排名名單,深深地低著頭——自然並不是因為愧疚,只是張敏說話的時候無法控制自己的口水和口氣,余周周總是可以通過聆聽老師的教誨來判斷對方早飯午飯都吃了什麼,甚至還會因為偶爾的厭惡而覺得自責。
第二名自然也是值得驕傲的,平均分在年級拖後腿的6班裡面,余周周是老師們的心頭肉。
“陳桉,你知道嗎,我覺得自己過得很快樂。有點不真實的感覺,初中數學一點都不難,一點都不,當初老師嚇唬我說女孩子腦子笨,到了初中肯定跟不上,原來真的是騙人——當然,有可能,我把話說早了。”
她已經不知不覺培養起了謹慎生活的習慣,站在13歲的尾巴上的余周周已經開始悄悄在心地懷疑,變幻莫測的生活中是不是有可以摸索出來的規律與禁忌?比如,不要下斷言,比如,即使考得很好,在被別人問起來的時候也要低下頭說“一般吧”……
好像是害怕幸福會從炫耀的笑容中溜走。
“我考得還不錯——不過也是因為我們學校的教學質量一般,你也知道的。還有,我也有了好夥伴。我不敢說是不是朋友,至少……”她撓撓鼻子,不知道怎麼說清楚。
她以為自己不會再搭理那些在她陷入徐志強的辱罵聲中時縮頭縮腦不敢出面的所謂朋友們,對“純粹”友情的高要求讓余周周一度想要遠離所有人,可是沒過多久,她就發現自己堅持不下去。
媽媽說得對,很多事情想要認真想要堅持自己的準則是很艱難的,她也沒有辦法用那麼高的要求來衡量所有人,所以漸漸地,她的同學關係又恢復到那件事情沒有發生前的狀態了,和小姐妹聊天,一起去買搞笑的新年賀卡互相贈送,又或者跟著同桌譚麗娜學習轉筆。
“我最終還是沒有找到我想要的真正的朋友。媽媽說,想要找到真正的朋友和戀人都是很難的。當然,她並不是對我說的,我只是偷聽她跟外婆的電話。她說,她和很多人都一樣,等了一輩子都沒有等到年輕時候設想的那個理想的朋友和愛人,但是年輕時候她不信,她有很多時間,也總覺得自己是特別的,所以會一直等下去,直到現在終於認命了,知道自己一點都不特別,也等不到那個人。”
“媽媽說,大部分人,還是會湊湊合合過一輩子。湊和的朋友,一茬來了一茬又走了;一般般的婚姻,吵吵鬧鬧卻又承擔不起離婚的成本。”
“所以大家才喜歡看離譜的電影電視劇,我們的人生,要靠別人才能夠起伏。”
余周周其實並不是很能理解媽媽話語中的含義,但是她能像小動物一樣從這些句子中嗅出什麼,於是記下來,聊以安慰她青春期的那股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傷。
“陳桉,我知道,你不是一個普通人。我看你,就像看電影。”
這段講述優秀少年的電影在陳桉順利考上北大之後有了一個happy ending,至於後來怎麼樣了,觀眾余周周已經沒有可能知道。
余周周感覺到自己好像就要沉溺在這樣美好的春日午後了,就像泡在溫水中的青蛙。她開始接納不完美的夥伴關係,開始滿足於萬年第二名,開始滿足於這樣平淡悠閒的學習生活,很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