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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頭,就能看到粉紫色的天空中鋪排著的雲,高原寧靜,像奶油冰淇淋一樣柔軟美好。
老師的出現打斷了他們的宮廷政變,快要放學了,他們必須回教室去。小朋友們紛紛朝門口跑過去,小姑娘也走過來,白了一眼余周周,看著正氣喘吁吁的林楊說,“你走不走?”
林楊笑著問余周周,“你明天還來不?”
余周周搖頭,“不。”
眼前男孩失望的神情讓余周周心裡一軟,她想了想,說,“好,我來。”
林楊瞬間展開一臉比花兒還燦爛的笑容,“好,我等你!”
她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連個離開,林楊一步三回頭,一個勁兒地喊,“說好了哦,你不許說話不算話!”
余周周笑著點頭。
低下頭,看到手中已經被自己抓出五指印的掛曆美女,她突然覺得今天的夕陽格外美麗。
媽媽再三謝了李姨,牽著她去買生日蛋糕,然後一起去飯店“下館子”。
“那是什麼?”媽媽打量著她手裡被捲成一個長紙筒的掛曆。
“這是四皇妃。”她鄭重其事地說。
“四皇妃是什麼?”媽媽啼笑皆非。
余周周低頭想了想,然後小腦袋一歪,笑得眼睛彎彎。
“這是秘密。”
低到塵埃里
ˇ低到塵埃里ˇ
可是第二天,余周周並沒有能夠如約再次潛入省政府幼兒園。
畢竟,媽媽不方便再次麻煩收發室的李婆婆。余周周在家裡面惴惴不安地等待了一天,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擔心什麼,整顆心都懸在嗓子眼,跳的一點都不規律。
也許是不想看到林楊失望的表情。她喜歡看他臭臭的耍脾氣的臉,但是不是失望的臉——就像聽到自己說“不”的時候擺出的那張眼角和嘴角一起下垂的臉。
但是她說不清楚為什麼。明明和陳桉一樣是萍水相逢,余周周卻並沒有覺得林楊會和他一樣被放進那個名為“過去”的餅乾盒子裡面。她的心虛甚至有很大一部分是來自對於林楊發脾氣的恐懼——再見面的時候,這個傢伙一定會沖她大吼的,死定了。
這種年少的,沒有原因的相信。
7歲生日仿佛是一道分水嶺,余周周女俠的人生就像是過山車一般,倏忽跌下最高點,一路俯衝,攔都攔不住。
命數的急轉直下來自一個咒語,兩個低沉狠絕的字眼。
“野種”。
中央百貨一層香噴噴的化妝品專區,整個商場最為明亮精緻的區域,那個略微發福的高胖女人,還有她手裡牽著的小男孩。余周周感覺到灼熱的視線,扭頭時候看到的就是女人半蹲著身子在小男孩兒耳邊輕聲說著什麼,笑容溫婉,嘴角的弧線美麗而惡毒。
她們朝著余周周走過來。那一刻余周周才發現,世界上真的有巫婆,也真的有“定身咒”這種東西。她仿佛被踩出了尾巴,動彈不得,甚至沒有辦法跑到不遠處的背後,呼叫正提著新品牌試用品跟專櫃櫃員交談的媽媽。
然後擦身而過,只留下沉甸甸的咒語,伴隨著一串飄忽的笑聲。
好像周圍明亮又柔和的射燈集體失明,余周周仿佛又回到了三歲時候的那個漆黑夜晚,她一個人蹲在因為動遷而被清空的家門口,看著媽媽徒勞地哭泣爭辯,看著一群不認識的人又笑又罵地將媽媽好不容易拾掇起來的行李、報紙、木材、雜物統統砸爛點燃。火苗燃起來的時候,她的目光穿過被火焰灼熱變形的空氣,看到了一張扭曲的女人的臉,抱著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像一個終於將黑暗普及到世界每個角落的得逞魔王一樣,笑得那麼開心。
余周周認識她們,她們是她爸爸的妻子和兒子。
多麼彆扭的關係。
她突然轉過身,看著兩個剛剛走開幾布的搖曳背影,聲音不大不小地說,“你胖了。”
女人回過頭,臉上的驚訝一閃即逝,似乎不明白余周周話里有什麼含義,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
小男孩倒是氣勢高昂地為媽媽回嘴,“你才胖了呢!”
毫無殺傷力的話,余周周根本沒有看他,只是用她清凌凌的大眼睛安靜地注視著那個女人,說,“我記得你。”
周圍的幾個閒散櫃員都湊過來看著站在原地久久不動的這三個古怪的人。女人只好“哼”了一聲拉起兒子的手大步地離開,扔下一句,“跟你媽一樣,長大了也是個賤貨!”
余周周面無表情,注視著她離去,然後對準周圍所有好奇的目光,一個一個看過去,直到她們統統別開眼神。
當媽媽和櫃檯小姐交待完新的試用品的特性和回扣返券種種事宜之後,回頭看到的就是從遠處慢慢走來的余周周——面無表情,目光如炬,好像奔赴刑場的江姐。
“周周?”媽媽疑惑地看著她。
“沒事,”她乖巧地搖搖頭,“可以回家了嗎?”
在那之後的第二天就是星期六,晚上全家人都一齊出門,去海鮮酒家的包房和已經去世的外公的老同事一家聚會。余周周的情緒似乎一直都沒有從前一天的偶遇中脫離出來,確切地說,她根本就沒有任何情緒,心情與表情同樣一片木然。
無聊的家庭聚會在索然無味的時候,總會把小孩子們拖出來逗弄暖場。這樣的場合中如何表現,永遠都是孩子們最頭痛的難題。向來愛出風頭的余婷婷先站出來,高高興興地唱了一首《小小少年》,清亮的童聲博得滿堂彩。她正在一邊笑一邊和自己的爸爸媽媽撒嬌,沒想到另一家的小孫女也不甘示弱,《七色光》《小背簍》聯唱,一看就是學過聲樂的,毫不費力地把余周周的耳膜震爆了。
自然大人們又要笑著誇獎一番,為了表示禮貌,余婷婷的爸爸媽媽還認真地說,專業的就是專業的,比我們婷婷唱得好聽多了,她也就只能糊弄糊弄我們家裡人云雲……
大人眼裡原本毫無意義的客套,在小孩子聽來無異於天塌了——余婷婷“呼”地站起身,眨巴眨巴眼睛,卻在對方小丫頭搖頭晃腦地鄙視下無話可說,於是情急之中,伸手指向余周周——“那她呢?!”
碩大的圓形飯桌上突然一片安靜,22個人面面相覷,終於還是媽媽低下頭輕輕地問,“周周,你想唱歌嗎?”
余周周仍然兀自沉浸在一片虛無中,猛地驚醒,這才連忙搖頭,“我不會。”
“唱一個嘛!”余婷婷還是不放過她。
媽媽笑著替她推託,她能感覺得到,自己的女兒不高興,很不高興。然而專業小童星的媽媽,那個在飯桌上也不肯摘下墨鏡的女人,哂笑著說,“孩子嘛,就得讓她鍛鍊,要有外場,要大大方方的,不能老是護在懷裡,你這樣教育孩子可不行。”
如果說,每個人都有逆鱗,那麼余周周的那一片,一定是她愛的人。不能讓他們受欺負,不能讓他們被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