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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媽媽和保姆一起下樓,從衣架上拎起余周周的黑色的呢絨大衣和紅色圍巾,朝陳桉笑笑,說,“麻煩你照顧她了。周周過來,穿上外套,咱們該走了。”
沒有人聽到余周周心裡那一聲輕微的嘆息。
陳桉將動畫片暫停,站起來送她。看到余周周盯著桌子上那張寫了他們名字的原稿紙,笑起來,將紙拿起來兩次對摺疊成小方塊,塞到她手裡。
保險門咔嚓一聲將陳桉的笑容關在遠處。余周周牽著媽媽的手踏入雪中,藍黑的天幕下一片雪白的蒼茫,全世界一起沉默。
她把手伸到口袋裡面,紙片的尖角在手心扎得痒痒的。媽媽問她,動畫片好看嗎?
余周周點頭,“很好看。藍水很漂亮。”
陳桉哥哥也很漂亮。她在心裡說。
生活在別處
ˇ生活在別處ˇ
到家的時候已經六點,媽媽坐在桌邊包餃子,余周周打開電視機看動畫片。
“今天凍壞了吧,走了那麼遠的路。”
“沒。”她搖頭。她自己都想不起來那一路是怎麼走過去的,一點都不疲憊,腦海中只有兩隻兔子的大板牙。
媽媽並不知道她的女兒為了自己而放棄了做女王的機會,面對榮華富貴巋然不動。
“最近這附近太不安全了,要不然也不會大冬天的讓你跟著我東跑西顛,周周對不起,”媽媽拇指食指一齊捏合著餃子的圍裙邊,眼圈又有點紅了,“這附近根本也沒有託兒所,當年要是能上省政府幼兒園就好了。”
每次一提到省政府幼兒園,余周周就很難為情也很自責。記得當時幼兒園招生,媽媽領著她過去,很多很多的家長和小朋友排著隊去見負責招生的三位阿姨,輪到她的時候,一個圓臉阿姨問她,小朋友,有什麼特長啊?
特長?
就是你都會些什麼啊?
余周周淡定地想了一會兒,她剛才聽到好幾個女孩子表演唱歌跳舞了,唱歌倒是可以,跳舞她實在做不來,不過那些才藝都太普通了,她想做些特別的。
“我會武術。”
媽媽還愣著呢,就看到自己的女兒已經蹲著馬步揮舞雙手“嘿!”“哈!”地對著人家老師出手了……
後來自然沒有被錄取。一代女俠余周周自此退隱江湖,深以為恥。
其實她並不知道,這些所謂的“面試”都只是走過場,真正的面試看的是家長的背景和禮金,她被刷掉並不是因為面試的老師看不上她的武藝。
對於這件事,余周周和她的媽媽因為不同的心思而各自愧疚。之是余周周並不覺得很遺憾,雖然路過幼兒園看到那些院子裡漂亮的小滑梯,還有漂亮的小孩子們,坐在彩色的小桌前比賽誰吃飯吃得又快又多,她也不是不羨慕。但是一旦聽說幼兒園裡的小孩兒每天中午必須強制午睡,她就慶幸不已。
只是她不知道,有次媽媽帶著她去某個工廠的宿舍上門做推拿,她抱著人家廠房裡的流浪貓窩在鍋爐邊睡得很香,而媽媽卻看著熟睡的她,想到沒有本事讓她上一個好些的幼兒園,愧疚地哭到哽咽。
許多年後,當她長大了,她所記得的,卻是身為女戰士的自己與聖獸坐騎(那隻貓)在惡魔火山(鍋爐)與大BOSS搏鬥的情景。那一切都是快樂的,絲毫沒有艱辛的印跡。
對於幼年的余周周來說,生活從來都不是辛苦的。漫長的路途,風雪,驕陽,這些都能夠被幻化成某種神奇的背景,而她早已脫離了真實的世界,以某種特別的身份,活在另一個國度。
幻想是她的AT力場。她生活在別處,一個瑰麗精彩的“別處”,什麼都無法傷害到她。
哪怕有時候會遇到鄙夷侮辱的目光——比如那次路過漂亮的樂器行,媽媽指著一架白色鋼琴問價錢,而服務員則用□裸的目光將母女倆從頭到腳打量了個徹底,冷笑著報出了一個讓人畏懼的價格——余周周也可以將女服務員的臉牢牢記住,然後把她的麵皮掛在大魔王的臉上,提起希亞之劍將她打個落花流水。
然後安然坐在桌邊,將它想像成漂亮的白色三角鋼琴,輕抬雙手,學著電視上的理察克萊德曼,用最優雅的姿態胡亂地敲著桌子邊,最後站起身,提起根本不存在的裙角,微微屈膝,笑容完美。
余周周很快樂。
只是偶爾也會覺得寂寞,有時候格里格里公爵和克里克里子爵也不講話,雅典娜與星矢一同沉默,三眼神童連嘴巴都被貼上了十字膠布,她的想像力也有失效的時候。
就在難得襲來的寂寞中,她驚喜地發現,下午竟然也能看得到月亮。
每個月都有幾天,能在下午湛藍的天空中看到半輪月亮,邊緣並不清晰,仿佛半透明,蒼白模糊,好像是純藍畫布上面一不小心抹上去的白色水彩。
奔奔你來看,天上有一抹月亮。
“一抹”是六歲的余周周發明的量詞,後來小學三年級曾經在作文裡面用過“一抹月亮”這個短語,被老師圈出來,當做錯別字修改。
當余周周感覺到幼小的寂寞時,她會和奔奔聊天——雖然說是聊天,但是實際上只有她自己說話,怯生生的奔奔只懂得在一邊安靜地聆聽。她給奔奔講許多許多的故事,有些脫胎於動畫片,有些乾脆是她胡亂編造的。那些故事從心靈的小洞鑽出去,釋放了年少的憂鬱。
不知怎麼,有一天忽然就講到了那架白色鋼琴。
一直在一旁訥訥地沉默的奔奔突然開口說,“我讓我媽媽給你買。”
“你媽媽?”
不過奔奔不知道她在哪裡。他想,沒有關係,雖然從來沒有想過像余周周描述的動畫片裡一樣去尋找媽媽,但是如果是為了余周周,他願意去找媽媽,不求媽媽收留他,只求她能給余周周買一架白色鋼琴。
他們不是都說他媽媽很有錢嗎?
余周周很感動地捏捏奔奔的臉,說,恩,我相信你。
她想,自己和奔奔果然是相愛的,她可以為了他放棄藍水,他可以為了她去求一個不知道在哪裡的媽媽。
不過,她和奔奔的“感情”也不是沒有出現過危機。
那時候已經是1994年的初春,二月春風似剪刀——刮在臉上冰涼疼痛,比寒冬的北風還要冷。不過這些孩子們已經等不及了,在家裡貓過一個漫長的冬天,紛紛迫不及待跑出家門在還未消融的雪地裡面玩耍,“玻璃絲傳電”“紅燈綠燈小白燈”“兩面城”“真假地雷”……各種各樣的簡陋遊戲,讓他們在冷風裡跑得滿臉通紅,童年在湛藍天幕下發出最清脆的笑聲。
玩累了,就一起坐到和《機器貓》裡面一樣的水泥管子上,大家乖乖地聽著余周周講故事。余周周在這一票年齡參差不一的小朋友們中擁有極高的威信,儘管她不常出現和他們一起玩,而且小朋友內部也分很多不同的幫派,私底下爭鬥不已,然而余周周一出現,他們都願意圍繞著她,聽她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