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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周周駭然,這絕對是有病,浪費水資源是可恥的。
她盯著黑板兩分鐘,在那份難捱的靜默中,她突然懂得了什麼叫做認命。
就是詹燕飛苦笑著說“如果天生就笨,我也沒辦法”的那種認命。
余周周搖頭,“對不起,我不會。”
老師擺出一副“你看,我說的沒錯吧”的表情,而下面的同學則笑開了——許迪笑得尤其大聲,誇張的前仰後合,有種“打土豪,分田地,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快感。
余周周卻笑了,她歪頭看向林楊的方向,對方正滿臉通紅地看著她,眼神滿是驚慌,似乎在拼命地告訴她,我不是故意的。
余周周低頭微笑,笑著笑著卻忽然有點想哭。
於老師說的那些,也許不是危言聳聽。她早就知道那個時代過去了,也早就知道,未知的前途在等著她,而她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才看到,周圍人早就做好了起跑的姿勢,只有她還傻站在這裡,說,“對不起,我不會。”
林楊,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就像我也不是故意這麼笨的。
世界上有什麼是不變的?
ˇ世界上有什麼是不變的?ˇ
下課時候教室裡面亂糟糟的,余周周低頭收拾桌子上面的鉛筆盒和筆記本,並沒有注意到另一邊的林楊正急三火四地越過千山萬水往教室右後方她所站的位置拼命地擠過來。
“周,周周!”林楊的紅領巾都已經歪到了側面,看起來有些滑稽。
余周周抬起頭,朝他笑了笑,“什麼事?”
看到余周周的笑容,林楊猛地剎車停在了原地。
又是這種笑容。
曾經有一次,他告訴過余周周,如果你難過或者生氣,最好把它表現在臉上。
“我上次和爸爸媽媽去一個老中醫家裡做客,他說,喜怒形於色——那個,是這麼說吧,我沒說錯吧?”林楊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一眼余周周。
“是,喜怒形於色。”余周周點頭。
“對,”得到肯定的林楊笑起來繼續說,“他說喜怒形於色是對身體有好處的,你不能總壓……壓抑……對,壓抑著情緒,對身體不好,恩……不能有效排毒。”老中醫提到的很多詞彙林楊完全無法理解,所以只能斷章取義挑重點斷斷續續說出來。
余周周聞聲,臉上又浮現出了一種林楊完全看不懂的笑容,她眯著眼睛打量著林楊,懷裡抱著7班的紀律衛生評分記錄,淡淡地說,“喜怒形於色是需要資本的。”
林楊愣愣地看著余周周轉身離開的背影,她的馬尾辮總是驕傲地微微擺動,就像當她說出這些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的話的時候,那種不知名的,居高臨下的疏離。
“周周,你變了。”
嘈雜的教室中,林楊帶著滿肚子的解釋和歉意,最終開口說出的卻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就像余周周常常說的那種話一樣。余周周聞聲不再笑,自顧自低頭收拾書包。
有什麼是不變的呢?近五年的分離,學校周邊的小攤位都被市容市政大隊收進了簡易棚子裡面,那家食品商店三易其主最終開成了家具城,甚至連省政府幼兒園都搬了家,原址動遷,準備蓋成一個市民休閒廣場……
原來的那條回家的路,早就已經回不到家。
有什麼是不變的呢,林楊?喜怒形於色和拒不改變從不妥協,這都是需要資本的啊。
余周周背起小書包,朝林楊擺擺手從後門走了出去。
不出意外地聽到凌翔茜的聲音:“林楊你怎麼在這兒啊,我和蔣川還想問你呢,下次你還來嗎?這個班真沒勁,講的題都這麼簡單,不過也難怪,你看還有人一點兒都不會做啊……”
“你煩不煩?”林楊轉身吼了凌翔茜一句,急急忙忙越過人群朝余周周離開的門口沖了過去。
凌翔茜臉上一陣兒紅一陣兒白,身邊的蔣川萬年不變地吸了吸鼻子,突然笑起來。
“誰也別說誰,你們一個比一個笨。”
余周周躲開人流密集的主樓梯,繞了個道從側樓梯下樓。隱約聽見背後噼里啪啦的腳步聲,她猜到是林楊,可是試了幾次,嘴角都扯不上去。剛剛林楊喊她的時候做出的那個笑容,其實已經是極限了。
其實余周周是覺得很難堪的,所以此刻一點都不想見到林楊。站在講台前眾目睽睽之下做不出來數學題的窘迫,就好像把“笨”這個字刻在了腦門上。她從來沒有怪過林楊,因為林楊說得沒錯。
余周周抬頭望向窗外泛紅的天空,已經七點多了,雖然現在接近夏天,太陽落得越來越晚,可是今天是陰天,所以外面已經很昏暗了。
她第一次覺得有種異樣的沉重。第一次開始思考一種名為“未來”的東西。
她何嘗不記得小時候聽到的,大舅教訓余喬哥哥的的話?
“你上不了好初中就考不上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就考不上大學,上不了大學你就等著出去掃大街吧!就你這德性,連掃街都掃不乾淨,等著喝西北風吧!”
西北風會比東南風好喝嗎?余周周想逗自己笑笑,結果發現這個笑話非常無聊。
那是一種指尖顫抖的,對未來的恐慌。
甚至開始毫無理智地埋怨自己,想當初,為什麼沒有早一點知道奧數的重要性,為什麼沒有早一點開始認真學習數學,為什麼……
往事不可追。余周周懊悔而無助地站在空無一人的樓梯間,盯著渺遠的暗紅色天空發呆。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幾乎要脫口而出,“林楊你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行不行?”
回頭,卻看到一張陌生的臉。
“你媽嫁不出去了吧?是不是?”
“什麼?”余周周大腦一片空白。
“我媽跟我說在學校裡面裝作不認識你,因為對我爸影響不好。不過那天我聽我媽說了,人家都不敢娶你媽,你媽跟人家談了半天,還是吹了,嫁不出去了!”
余周周手腳冰涼,她緊緊攥住書包帶,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她記得,幾年前媽媽曾經帶她見過一個叔叔,三個人一起吃過飯,雖然她那時候還很懵懂,但是也隱約猜到叔叔在追求媽媽。周周一直覺得自己的媽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比動畫片上所有的媽媽都美麗得多,這樣仙女一樣的媽媽,應該被一個好人娶回家。
那個叔叔待她們很好。
可是最近,的確很少出現了。
余周周從來沒有問起過。每當媽媽問到她喜不喜歡那個叔叔,余周周都會用力點頭——她記得聽到過別的大人聊天,說起家長再婚,孩子的態度往往阻礙。余周周生怕自己成為那個阻礙,總是利用一切的機會來寬慰媽媽,告訴她,自己不介意。
“你是誰?”她仰頭問。
“周沈然!”林楊氣喘吁吁的聲音出現在樓梯口,他粗魯地揪住周沈然的領子——這個動作讓余周周驀然想起,那次共青團大會,在大家鬨笑聲中打了她的屁股一下然後快速跑走結果被林楊抓住領子的,就是這個瘦小黝黑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