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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食指和拇指拈著書背,搖搖頭,“別人的。我……我得找機會還給她。”
余周周把髒兮兮的書放上書架,然後擦乾墨水,重新坐到書桌前,在她給陳桉的第一封信上寫下最後一段話。
“我今天忽然覺得自己很幸福。原來幸福這個詞是需要對比的,和更慘的人對比。雖然我覺得這樣不好,很陰暗,可是我必須要告訴你,通過對比感受到的幸福,才是實實在在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快樂。”
所謂新生活
ˇ所謂新生活ˇ
“陳桉:你好”
“我沒有和你說過我小時候學拼音的事情吧?”
余周周左手托腮望著黑板上一排排的Aa Bb Cc Dd Ee,右手握著鋼筆在嶄新的本子上面認真地記筆記。身邊的同桌早就因為這樣無聊的內容而趴在桌子上面打哈欠了,她低眉看一眼對方,然後嘴角微揚。
那一排字母讓余周周突然想起了小學一年級的第一堂課,她們開始學習拼音。只是這一次,她沒有滿心疑惑慌亂地瞪著黑板,也沒有用筆桿捅捅李曉智輕聲問“這是什麼?”她小學前沒有學過拼音,初中前也沒有提前學過英語,然而心情卻截然不同。
余周周回過頭去默數自己生命中所經歷的幾次困頓,並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思索著它們帶給自己的意義。她已經記不清楚曾經拎著四十分的卷子盯著眾人的目光穿過教室回到座位的時候,究竟是什麼心情,但是她知道,如果沒有那一刻的尷尬無措,沒有後來一瞬間的豁然開朗與後悔不迭,那麼現在的她也不會這樣平靜地面對著英語這片未知的領域。
所謂新的開始,不過就是把往事以更高難度重演一遍,她所能做的,就是學會等待。
“你知道嗎,我突然發現時間特別特別偉大。雖然以前我就知道,可是那時候我不懂。”
她不知道這句有些做作的話是不是會讓陳桉笑話她,不過,她是真心地感激——雖然不知道在感激誰。
牆上的掛鍾,滴滴答答,不急不緩,不會因為你處在困境中就快走兩步,也不會因為你幸福得意就慢走兩步。
時間是最公平的魔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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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周周在語文課上聽到一聲恐怖的嚎叫,仿佛是一隻從樓上奔逃下來的猛獸,隨後而來轟隆隆的雷聲一般的腳步聲。她嚇了一跳,回過頭去看到後門玻璃外快速揚起又劈下去的一隻手,揮著長長的木板,白色的漆面一看就知道是從課桌上上拆下來的。高聲的多人叫罵和咣噹噹的撞擊聲讓走廊聽起來像是人間地獄,班級裡面的同學還在發愣,後排的三個男生已經一躍而起,幾乎是撲到了後門上,趴在後窗邊興奮地觀望著。
“我X,這不就是初三的趙楚嗎?”
“我他媽的早就說過他得意不了幾天,三職那幾個人碼了十幾個弟兄天天在門口堵他,他翻牆跑了,結果人家今天就找到班裡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語文老師是個三十多歲的矮個子短髮女人,永遠掛著冰雕一般的表情,她見怪不怪地掃了一眼門外,就隨手拎起數學老師的教具往黑板上狠狠地一拍,巨大的響聲讓底下的學生集體打了一個寒噤。
“都給我回座位去!都沒規矩了是不是?!”
三個男孩子有點悻悻然地離開了後窗走回座位,余周周也心有餘悸地轉過頭翻開教科書,低頭瀏覽今天要學的那篇文章,莫懷戚的《散步》。
翻了兩頁,復又轉過頭去。
倒數第二排靠窗的角落,跟小學一年級時候的余周周同樣的位置,坐著一個穿著深藍色防雨綢外套的女孩子,深深低著頭,仿佛剛才的騷動與她全然無關,馬尾辮高高地翹著,像張皇凌亂的公雞尾巴。
那個女孩子,就是《十七歲不哭》的主人。余周周開學第一天看到她和自己同班的時候覺得非常神奇,也很開心,正要走過去對她說“你的書在我這裡”,想了想卻停住了腳步。
那就等於告訴對方,你被你媽媽又打又罵,我都看見了。
余周周還是忍住了。
開學一個多月了,她還沒有和那個女孩子說過一句話。
語文老師用平板的聲音繼續講著課:“所以這裡出現了兩個母親,兩個兒子,作者這樣做的用意是什麼?誰來說說?”
最後四個字明顯只是走過場,她並沒有期望會有人舉起手發言,於是問完之後就低下頭去看點名冊。
“辛美香?”
“辛美香?”
底下已經有隱約的笑聲了。坐在倒數第二排的那個女孩子受了驚嚇一般站起身,低著頭,一言不發,好像一根木頭。
“說話啊!”語文老師擰著眉頭嘆口氣,以為對方是上課開小差沒聽見自己的問題,於是又重複了一遍,“我剛才問,這裡出現了兩個母親,兩個兒子,作者這樣做的用意是什麼?”
時間是偉大的魔法師,從不為任何人停留。然而辛美香是可以和時間一起靜止的人,余周周不清楚到底是誰對誰下了咒語。
一分鐘過去了,不明就裡的語文老師死盯著那個垂著頭的女生,班裡的笑聲漸漸響起來,卻又被語文老師恐怖的表情壓制住,回歸到一片死寂。
“她怎麼回事?故意的?”她低頭詢問第一排的余周周。
班主任看了檔案之後得知余周周是師大附小的學生,就對她很是高看,排座位的時候讓她坐在第一排。
她搖搖頭,小聲補上一句,“她……她不是故意的。”
余周周並不清楚這種做法有什麼故意無意之分。語文老師第一次提問辛美香,覺得不可理喻,然而其實同樣的場景已經在英語課上發生過無數次了。
本來應該是班主任的英語老師卻做了普通科任老師,一個教數學的中年女人成了這個班級的班主任,余周周並不覺得奇怪。抽籤這種東西,可以保證一時的公平,事後的一切,還是“好說好商量”的。
依舊穿得仿佛調色板一般的英語老師非常喜歡“開火車”這種提問方法。從第一排的同學開始,後排的同學依次站起來回答問題,走著蛇形,最後再循環到第一排。她會語速很快地把新學的課文內容用這種提問重複許多許多遍,"how are you","fine, thank you,and you"……
辛美香是一節損壞的鐵軌。
她永遠站起來,堵在那裡,一言不發。無論老師怎樣對待她——從一開始的循循善誘,滿面春風地鼓勵勸導,到後來皺著眉頭訓斥,直到現在這樣,引導整列火車繞路而行——辛美香從來就沒有過任何其他的表情,難堪,臉紅,哭泣……什麼都沒有。
余周周仰頭看著語文老師,她們都領教過語文老師發怒時候的恐怖場景,心裡甚至替辛美香捏了一把汗。
然而語文老師只是點點頭,對她說,“你坐下吧。”
然後從余周周的筆袋中抓起一隻筆,在點名冊上打了一個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