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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到了門口,從前排同學開始散亂,大家像歸巢的小鳥,回復歡快雀躍的一面。余周周站在人流中,看著大家開心的樣子,含義不明地笑了笑,然後低下頭落寞地從人群中擠出一條道路。
學校圍牆外面一字排開的小地攤生意依舊紅火,雖然每隔一段時間會被學校教導處例行抽風的肅清行動圍剿,但是第二天又會陸續出現,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余周周並沒有急著跑回家,她神情恍惚地沿著學校的圍牆散步,把小攤位一個一個認真地看過去,什麼都不買,也不停留,就好像領導下基層視察一樣,又仿佛是個沒有靈魂的局外人,專注地看著小學生們蹲在地上細心專注地挑挑揀揀。男孩子喜歡的彈珠和各種卡片,女孩子喜歡的千紙鶴方塊紙和幸運星彩條,還有低年級生喜歡的小玩具,高年級生喜歡的明星照片以及圖章……花花綠綠的鋪滿了一條街,那樣廉價粗糙的小商品,卻撐起了一代人的童年。
突然感覺到馬尾辮被後面的人狠狠地拉了一下。
不用回頭都知道,肯定是林楊。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步,還是那樣沒有反應地慢慢向前。林楊跑到她身邊,喘著粗氣,好像好不容易才追上她一般,然而他並沒有像以前一樣自顧自地講話,只是和她一起漫無目的地繞著圍牆散步。
終於還是忍不住。
“你……你不高……你心情不好?”
余周周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覺得自己是沒有資格心情不好的。
林楊沉默了一會兒,眉眼低垂,好像比她還沮喪,“我問你同桌了,他告訴我你的事情了。”
余周周覺得很難堪,愈加不想理他,側過頭看著地上小虎隊的海報沒有應聲。
“你要是聽不懂拼音,我可以教你。其實拼音沒什麼難的……”
“是啊,拼音一點都不難,是我太笨。”
“不是!”林楊叫起來,擺著手,連忙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可是奈何越說越混亂。他一咬牙,指著電線桿上的小廣告說,“那些字你認識嗎?”
余周周瞟了一眼,“認識。”
“你看,我就不認識!”
他聲音響亮,仿佛在拼命證明著余周周並不是個笨蛋——余周周認真地看著他,明亮的眼睛裡面涌動著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情緒。
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從很久前那次家庭聚會開始積蓄的疑惑惶恐和無能為力一股腦地傾瀉出來,她不是女王也不是小甜甜,她很笨,她不招人喜歡,她讓媽媽傷心……
林楊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抓耳撓腮了半天只是掏出小手帕手忙腳亂地幫她擦著眼淚。
余周周終於哭累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她打算告別林楊回家去了。
“你晚上都是自己回家嗎?”
她點點頭,“你爸爸不開車來接你嗎?”
“他今天開會,要晚點才過來的。他每天都順路接我和蔣川一起走。……其實我家也很近,你記得吧,好像咱們順路,以後一起走好不好?”他充滿期待地看著她,“我跟我爸爸好好說說,讓他只接蔣川就好了,不用管我——行不行?你可以教我認識電線桿上的字,我可以考你拼音啊,好不好?”
他生怕她拒絕,一個勁兒地想著原因。余周周破涕為笑,溫柔地點點頭。
林楊興奮極了,不自覺地撲到余周周面前摟住她狠狠地親了她的臉蛋一下。
……
“我我我我我得回校門口了蔣川還在那兒等我呢明天咱們就在校門口見吧我先走了你別難過了不許哭了好了我走了……”林楊趁著余周周還沒發作,轉身落荒而逃,穿過小商販的攤位一路飛奔到校門口,才停住喘了口氣,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
“我可都看見了。”比林楊矮了大半個頭的蔣川吸吸鼻涕。
林楊白了他一眼,害羞地沒說話。
“我覺得余婷婷和凌翔茜比她長得好看。”蔣川繼續說。
林楊輕笑,在蔣川眼裡,所謂好看的女孩子就是衣服比別人的鮮艷,蝴蝶結比別人的多,小辮子比別人的複雜……
“就你那點兒品味。”林楊搖搖頭,輕聲地說。
他抬頭望著余周周離去的方向,長街的盡頭,一輪落日剛剛隱去最後一絲光彩,只留下紅霞滿天。
沉魚
ˇ沉魚ˇ
那天晚上余周周惴惴不安地等待,可是直到她洗漱完畢去睡覺,媽媽也沒有回來。
午夜,她在迷迷糊糊中感覺到一直溫涼柔軟的手撫著自己的額頭。好象有冰涼的水滴打在臉頰上,似乎是夢裡涼涼的雨絲。
余周周變得很沉默。
生活再一次回到了當初的不咸不淡,榜單上的小紅花仍然是0,然而小黑花也沒有增加。無論她怎樣認真地寫作業,甚至曾經嘗試過超額完成——規定默寫20個拼音,她就寫40個——然而於老師始終視若無睹。
一個拒不加入周末差生補習班的背景平平的小姑娘,有什麼可在意的呢?余周周嘗試了幾次,也就不再勉強自己“上進”,而是本本分分地回歸到了人海中,成了一滴面目模糊的水。
就是一滴水——當她拿著紅領巾和小朋友們一起排著隊走入工人文化宮座無虛席的大劇場,看到四個學校的一年級小朋友匯成一片海洋的時候,所有人的臉都模糊成渺遠的波浪。巨大的吊燈懸在棚頂,她抬起頭仰望著,試圖數清那盞花朵造型的吊燈究竟有多少瓣,數到眼睛模糊,脖子僵硬,才不甘心地低下頭。
空空的舞台上只有橙色的燈光和三架立式麥克風。等到所有人都入座之後,冗長的入隊儀式終於拉開了序幕。領導ABCDE講話,各校優秀大隊輔導員講話,優秀少先隊員FGHI講話……
各班的班主任仍然時不時站起來巡視本班的區域,看到有竊竊私語的學生就會瞪眼睛訓斥幾句。余周周在下面聽著各種講話,與其他小朋友的興奮不同,她有些昏昏欲睡。
也許是因為覺得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即使她馬上就要成為光榮的共產主義接班人——然而接班人有的是。
最後一位代表演講結束,余周周他們嘩啦啦地用力鼓掌,在掌聲中從後台醬紅色的幕布走出來的新入隊少先隊員代表,有一雙漆黑的眼睛。周圍黑壓壓的人群統統劃為背景,只有她一個人在漆黑的海洋上發著光。
小燕子。
她端正地站在立式麥克風前,老師幫助她將麥克風的高度調低。她並沒有同剛才的代表一樣拿著演講稿,而是笑容滿面地面對著下面的一千多雙眼睛聲情並茂地脫稿演講,作為新入隊一年級小學生的代表,卻和舞台上所有死板僵硬的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就像每次上課前由她帶領喊出的“立”“禮”“坐”一樣。也不是沒有經過別的班門口,聽到其他班級班長喊出的立禮坐,但是就是沒有小燕子喊得那麼好聽。在大家眼裡,能夠喊出這三個字,簡直是太了不起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