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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地壇》。洛枳清晰地記得這篇文章,課本上節選了第二章,而她因此去翻找了史鐵生的文集把他從早期開始的各類作品看了個遍。

    原本以為這個講述母親的故事,以及課堂上彪高的空氣濕度會讓自己也想起媽媽然後跟著一同流下咸澀的淚水,卻沒想到,她的眼睛自始至終都是乾涸的。小時候的模糊影像漸漸清晰,母親的剪影仿佛靜音的紀錄片,被殘酷的生活剪輯得毫無感觀色彩。

    那時候她趴在課堂上聽著大家此起彼伏的哭聲,獨自想像,那麼多的日子裡面,史鐵生坐在輪椅上面尋找生的意義,逃避人世坐在公園角落,看著眼前的一片傾頹,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在她淡漠地環顧四周,把每一個哭泣的女孩子都審視一番之後,忽然感覺到葉展顏平靜的注視。那雙美麗的眼睛裡面除了平靜還是平靜,仿佛臉頰上還未擦乾的幾滴淚水都是一不小心灑出來的珍視明眼藥水留下的痕跡。

    當洛枳再次夢到這個場景,才意識到,似乎自己周圍一直有著太多深深淺淺的暗影,他們也許連綴成了某種圖畫,暗示著某種內容——可是她太過專注於自己的世界了,竟然什麼都沒有發現。

    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

    地鐵車廂中出奇空曠,她們找到靠門的地方坐下,剛才一路上斷斷續續的談話一不小心就找不回來了。兩個人在空空的地鐵裡面並排坐著,病態蒼白的節能燈光打在臉上,封閉的車廂,讓人有種時間就此打住的錯覺。

    洛枳從來都不會排斥沉默,更不會將它臆想為富含各種意義的尷尬、冷漠或者對抗。只是顯然許日清並不擅長於在沉默中相處,洛枳從對面的玻璃上可以看到她有些侷促地不停摸弄眼前漆黑如墨的齊劉海,像碎碎的串珠門帘一般,撥開,合上,再撥開,再合上……

    “今天人好少呢。”許日清終於開口。

    “是啊。”洛枳點點頭。

    列車再次啟動,甬道兩側鼓動的風聲湧入她們之間,彼此再也無話。

    地壇公園有些讓洛枳失望,熙熙攘攘的人潮,半空中行道樹間扯起的粉紅嫩綠的大條幅,小攤主們一臉漠然地坐在小凳上,販賣烤魷魚烤燒餅和涼茶的婦女頭上裹著花花綠綠的三角巾……洛枳一腳踏過地上的黃色塑膠袋,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

    她也算是慕名而來吧,可是,沒有趕上史鐵生所描繪的黯然頹敗,圍牆上沒有殘雪,天空中沒有殘陽,一片和諧大好,實在不適合感懷。

    她沒有趕上最好的時光。無論什麼事情,她都永遠慢一拍,永遠錯過最好的時光。

    至少史鐵生趕上了吧,她想,這樣就足夠了。

    昨天和今天的經歷讓洛枳意識到,自己今後和不熟悉的人見面,一定一定要選在熱鬧的地點,讓周遭的熱氣掩蓋自己的冷清,於人於己都有好處。她們在人海中擠來擠去,為了防止走散,許日清很自然地拉住了洛枳的手,兩個人都沒有帶手套,她的手也不比洛枳溫暖到哪裡去。

    “我總是忘記帶手套。你也是吧?”

    她回頭朝洛枳笑笑,洛枳剛想要回復一句話,忽然看到許日清收斂笑容,低下頭轉過去了。

    洛枳詫異了半天,跟著她在逆著人流跌跌撞撞地擠了好久,才想起來那天報刊亭前,張明瑞和她們倆關於手套的烏龍對話。

    即使張明瑞很自然地化解了那一瞬間的尷尬,然而哪個女孩子不是心細如髮?許日清怎麼會不明白。

    兩隻冰涼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握到山無棱天地合,恐怕也暖和不起來。

    許日清買了一堆法學專業的課外讀物,裝了一書包,手中還多了一個沉重的塑膠袋。洛枳轉了半天,卻只買了一本《毛主席語錄》。

    “買這個做什麼?”許日清把塑膠袋往地上一放,揉了揉被勒出了紅印子的右手,湊過來看了一眼。

    “不知道,”洛枳輕輕翻了翻,生怕用力過猛將這本泛黃的舊書扯裂,“可能因為它夠舊吧。”

    的確是一本足夠古舊的書,最外層的封皮已經磨沒了,只剩下內頁的標題。每一頁都有主人的筆記,紅鉛筆或藍鉛筆,認真得仿佛小學生一般,只有“林彪”二字上用黑筆重重地打了一個叉。

    “我以為你會買很多書呢,聽說你很喜歡看書。”

    “恩,”洛枳點點頭,“不過還是習慣去學校附近的幾家書店買書,主要是因為比較近。”她笑著看了看許日清龐大的書包和塑膠袋,打開了自己預先放在包裡帶過來的紙袋,“來,把你的書分到這裡一半我幫你拿著吧。”

    許日清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好啊。”

    終於從公園走出來,已經是下午四點。她們中午什麼都沒有吃,把邊邊角角轉了個遍,最後拎著沉重的袋子茫然地站在大街上。

    “餓了。”洛枳摸摸肚子。

    “回學校吃,還是在附近找找看?”

    許日清正說著,忽然驚喜地拍了一下手,“對了,我突然想起來,這附近應該是有三元梅園的店吧?我想吃杏仁豆腐了。”

    洛枳點點頭,說,“好,你指路。”

    天色漸晚,頭頂一片藍紫色,蕭索的北京冬天總是讓洛枳想起小時候跟著媽媽東跑西顛為生計奔波的時候,每到太陽完全落下去的時候,她就會感覺到心底一陣涼,一種想哭卻又並非出於悲傷的感情充盈整個身體,即使她還很小,即使直到今天她仍然無法理解這種對於黃昏的嚮往和恐懼。

    “怎麼?”許日清站住,看著有些魂不守舍的洛枳。

    “沒怎麼。”洛枳笑笑,跟上她繼續向前走。

    許日清的方向感差得驚天地泣鬼神。她們像拖著水泥袋子的民工一樣氣喘吁吁地徒勞轉圈,終於在繁華的交叉路口看到紅黃相間的牌匾。

    “看到了,那個紅黃相間的,是吧?”許日清興奮地指著前方。

    “麥當勞嗎?”

    許日清用空閒的右手肘狠狠地框住洛枳的脖子,“我告訴你,中國的民族產業就是被你們這群人逼上絕路的!”

    洛枳肅然,點頭點得像廣場上覓食中的鴿子。

    許日清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

    “怎麼?”洛枳抬起頭問。

    “沒有想像中好吃。不吃了。”她微微撅著嘴,像偶像劇中驕傲美麗的大小姐。洛枳突然真心地悔恨於自己竟然是個女人,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煞風景的事情嗎?

    洛枳也點點頭,“地壇也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她想了半天,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

    “沒有那麼好。”最終不得已用了最最樸素萬能的一個“好”字。

    許日清詫異,“那你以為地壇應該是什麼樣子?”

    洛枳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低頭沉默著笑。

    “你怎麼是這樣的人?”

    洛枳一頭霧水,眼前的女孩托腮望著她,和自己一樣一臉探詢與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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