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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淮南突然厭惡起自己。為什麼在這個人面前,他明明是討伐的一方,明明是質問的一方,現在看起來卻像一個胡攪蠻纏胡言亂語的小孩子?
“你高中……怎麼會喜歡上我的?”
他突然意識到,他們的對話自始至終其實根本沒有圍繞著那個所謂的真相。
甚至盛淮南覺得,真相如何,他其實不再關心了。
他只是很想問她,如果她真的喜歡他這麼多年——那麼她到底喜歡他什麼?
他們都不認識彼此。她為什麼喜歡他?
而她如果真的喜歡,為什麼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回憶,卻對真正的他這樣抗拒,好像被他問起,不是值得歡喜的,而是莫大的屈辱和悲哀?
她沒有回頭,沒有回答,繼續向前走,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盛淮南的心情一點點平靜,他僵硬的後背肌肉慢慢鬆弛下來,把垂在身體兩側都有些凍僵的手輕輕插回羽絨服的口袋。
眼前的女孩子,背影不復當初的單薄孤寂,她微揚著頭,每一步都走得踏實有力,步伐舒展而明快。
低頭時候忽然發現羽絨服的拉鏈上面掛了一根長長的頭髮,一半絞在鎖鏈中,一半隨著風輕輕地飄。他伸手去拉,卻怎麼也拽不出來。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盛淮南繞著學校散步很久,聽到了十二點時候從某處傳來的隱約的歡呼和“新年快樂”,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半夜一點十分。宿舍裡面關著燈,但其他人都坐在電腦前敲鍵盤,統統在聊QQ,只有張明瑞不知去向。他進門的時候老六側臉看了他一眼,笑笑,繼續認真地跟老婆說情話。
刷牙洗臉,換上睡衣爬到床上,手機設定好鬧鐘就扔在枕邊。他仰臥著,看到天花板因為下面幾個人的電腦屏幕而被映照出一片幽藍。
盛淮南閉上眼睛把自己整個人蒙進被子裡面。
依稀聽見老大說,張明瑞這廝怎麼還不回來,約美女私奔了?
老五笑起來,這你可錯了,其實一直都是許日清約他。
老大大叫一聲,可能是想起盛淮南已經躺下睡了又捂上嘴,小聲說,我靠我靠,不是吧?這小子中六合彩了吧?
許日清……他想起那天,剛剛走到超市門口,許日清突然衝過來揪住他的袖子問,你以為你躲得了一輩子?
這句話狠狠地雷了他一下,他不知道在那樣的場合是應該一句話都不說冷淡到底,還是暫時緩和下來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拉拉扯扯,突然,神兵天降。
“同學,你是洛枳吧?”
他其實是慶幸自己對人過目不忘的,上大學前的那個暑假,他去葉展顏班裡同學聚會的飯店接她,葉展顏突然指著前方一個已經走出很遠脫離眾人的白襯衣女孩,說,喏,那個就是傳說中的洛枳,你看怎麼樣?
什麼我看怎麼樣?盛淮南聞到葉展顏身上的酒氣,心想她果然糊塗了,匆匆地瞟了一眼,正好有人喊“洛枳”,那個女孩子就轉頭跟喊她的人講話。清麗的樣子,有一雙很美的眼睛,長相看起來很舒服。他聳聳肩,說,挺好的啊,問這個幹嗎?
葉展顏忽然笑了。那個笑容和他之前熟悉的笑容完全不同,不知怎麼,居然很悲哀。
挺好的是吧,我也覺得挺好的。葉展顏說完,潸然淚下。
他一頭霧水,趕緊掏出面巾紙幫她擦眼淚,她只是反反覆覆地說一句話,的確挺好的,的確挺好的……你看,你馬上就要去那麼遠的地方了,離我那麼遠。
那副脆弱的樣子和平常的葉展顏一點都不像。他從背後抱著她,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把下巴在她頭頂磨蹭了一下,說,傻瓜。
那天超市門口他叫出洛枳的名字給自己解圍的時候,想起的,卻是那個莫名落淚的葉展顏。
他當時並不知道那會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葉展顏。
之後的一個月,他們只能通過簡訊和電話聯繫。媽媽徹底控制了他的閒暇時間,先是把他打發到香港五日游,又讓他陪表弟去馬爾地夫玩了一個多星期,緊接著爸爸在上海的朋友發出邀請讓他去給自己家的孩子輔導高三的數學,他的爸爸媽媽更是一口答應。他無奈,但是也覺得馬上要去上大學了,之前還是順著他們的心意比較好——結果竟然很快就到了要去北京報到的時候了。家裡人去機場送他,葉展顏自然不方便出現。所以,很荒謬的,他居然再沒見過她。在他寒假回家之前,他們就分手了。兩個假期都不曾見過,因為沒有任何聯絡。
多可笑,他最後一次見到葉展顏,冥冥中竟然好像是專門為了引薦洛枳。
而和洛枳的第一次見面,他卻滿腦子都是葉展顏——在這之前他過著平靜而麻木的生活,已經很久沒有想起葉展顏。
其實平心而論,和洛枳在咖啡館第一次的聊天讓他很愉快,很少能遇到這麼聰明溫和又有趣的聊天對象,可是他就是覺得無聊,似乎只要是和女生的對話他都覺得無聊——而他和葉展顏其實從來都沒什麼記憶深刻的對話,他喜歡和她在一起,輕鬆自然,根本不需要什麼狗屁理由。他打起精神看著對面的女孩子,突然有點恍惚自己怎麼就坐在這裡和人家聊上天了?
值得慶幸的是,洛枳沒有流露出來那種讓他厭煩的、故意用清高來做作地遮掩的花痴,相反她很自然,毫無痕跡。
如果這些淡然是裝的,那真了不得。
當然,她幹嘛就一定是別有用心?又不是女人都非得喜歡他。盛淮南你還真是自戀——他自嘲地搖搖頭,笑。
曾經葉展顏也說過,你別那麼自戀。
當年他用簡訊表白,然後到他們班級門口找葉展顏。她問你怎麼知道我一定能接受你的表白?他笑,說,我一看就知道你喜歡我啊。
這句話,他以前對著各種找藉口搭訕的女生皺著眉頭腹誹了很久,雖然他感情經歷是空白,然而就像他不需要偷過東西就能分辨出來火車站裡哪些是扒手一樣,有些事情看一眼就夠了。
可是認真地對她說這句話時,居然有一點點不自信和恐慌。
對方一下子紅了臉,說,你……別那麼自戀。
那時候她們班級的同學趴在門口八卦兮兮地張望著他們倆,間或起鬨,盛淮南破天荒沒有一點厭煩。他從來都討厭自己的事情被別人插手,那天圍觀的人群,因為他心情好,而被當成幸福的見證者。
他就這樣一路走神,等到回過神來,看到的卻是洛枳意味深長的笑容。她不急不惱,反而更讓他慌亂。
她和葉展顏不同,太不同。葉展顏沒有她那麼沉穩犀利,葉展顏總是一副有一說一的單純樣子,就像被他不小心潑了一身水之後,叉著腰皺著眉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但是又帶有幾分嬌憨和羞澀。而洛枳就像那天被潑了一身熱水時候的表現一樣,沉著內斂,甚至能忍著疼跟張明瑞開兩句玩笑。
但洛枳不快樂。無論她怎樣笑,怎樣開玩笑,他都能看到她的不快樂。
他曾經在她面前激動地感嘆他們的相似——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彎成月牙,讓人懷疑是否還能看清楚路;她喜歡阿加莎克里斯蒂多於福爾摩斯,喜歡風笛,每次坐公車都選擇坐在同樣的位置,喜歡玩《逆轉裁判》,討厭肥肉,會把肥肉擺在凳子橫樑上,用三根筷子吃飯,高中時每周五晚上放學會帶著很多練習冊回家過周末以減輕愧疚感但是會很快沉迷於在線漫畫以至於周一還會一筆不動地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