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她轉過身的時候,摸到自己臉上無動於衷的眼淚。走出酒店,外面冷風呼嘯。她坐進計程車里,閉上眼睛,感覺每一根骨頭都在哆嗦,忍不住輕輕顫抖。窗外已經靜靜地下起雪來。雪越來越大。當計程車拐出燈火輝煌的酒店進入小巷,她伸手把那張紙丟進黑暗的雪地。
蓮安(16)
良生。至今我依舊常常在夢裡,見著自己回到故鄉。它的雨水倒影和樟樹的濃郁芳香。陳舊的建築,青磚街面,腐朽的木門窗,院子裡種著的大簇月季和金銀花。薔薇和玉蘭已經開敗了。梔子的花期也許還未到來。青石板上依附的苔蘚,濕氣,縱橫交錯的河道,淡至隱約的微光,風中有海水的腥味…………鏡頭一格一格地凝固,像在藥液中中逐漸浮凸的黑白底片。
每年八月,從東邊海洋席捲過來的大風,來勢迅猛。大街上的梧桐,一夜之間就會給風雨颳倒許多枝埡,黝黑潮濕的樹枝掉落在路面中央。第二天一早,會有人先來清理零亂的斷裂樹枝。略粗一些的樹幹,被隔壁的居民拖走。用刀劈開,收集起來曬乾,可以用來燒煤爐。梧桐的葉片很大,表面摸起來很粗糙,顏色青翠。空氣中瀰漫著樹和葉片的汁液清香。
如果在深夜的時候,爬到窗口邊看天空。厚重密雲被颱風吹得迅疾移動,夜空因此顯得更加深藍。藍,清澈如水,濃郁不可分解。如同幻覺,卻又是這樣真實。夏天非常悶熱。沒有空調。電風扇使用的也不頻繁。人們利用蒲扇,冰塊,穿堂風,涼蓆等一切天然的因素來使自己降溫。人們在幽長陰涼的弄堂里午睡。青石板的縫隙里長出羊齒植物及小朵野花。穿堂風非常有力,貫穿到底,會聽到呼嘯的聲音。有一股苔蘚及塵土的氣味。柔和清涼。讓肌膚產生飛翔之感。
風仿佛使身邊的現實產生開放性,無限延長,具備了一切可能。
天氣總是一會雨一會晴,有時候陽光劇烈的時候,有雲飄過,就開始下起淅瀝雨絲。琢磨不定的氣候。大雨滂沱是經常的事情。時下時停。有時候陽光還是劇烈的,粗大的雨點卻雹子一樣砸下來。雷雨天的下午,閃電和轟雷襲擊城市的上空。孩子們在家裡午睡,涼蓆因為氣候降低而變得清涼,裹著小薄棉被,房間關嚴了門窗,依然有雨水的濕氣從牆體縫隙滲透進來。
雨水的聲音有許多分別分辨。嘩拉拉的狂暴。淅淅瀝瀝的細碎輕盈。以及雨水流過不同物體表面接觸不同質感的聲音共振。雨水使整個時間和空間發生改變。因此在颱風天氣的暴雨天,人會覺得與自然無限靠近。
在南方,雨,颱風,炎熱,潮濕。是一個人出生,長大的印記。我們在一種變幻無常,充滿翻覆的空間裡接受細微的聲音及氣味的變更。我記得常常會故意讓自己淋濕。騎著單車在大雨中,眼睛被雨抽打著生疼。或者爬上屋頂,與雨水渾然一體。敏感緣自於一種生命的真實感。這種真實感就像大自然一樣,反覆無常,但非常堅定。
也許人只有在顛沛流離之後,才能重新印證時間在內心留下的痕跡。當我們開始對回憶著迷的時候,也許只是開始對時間著迷。站在一條河流之中,時間是水,回憶是水波中的容顏。看到的不是當時。而總是當時之前,或者當時之後。
這細微的距離之間,有無法探測的極其靜默的秘密。
這秘密的寓意,屬於此時此地。總是有一種心碎之感。因為所有的一切,在發生的同時即告消失。
蓮安(17)
旅途中我們的最後一個夜晚。一起住在稻城的藏民旅館房間。一夜傾談,兩人都睡得不實。寒氣逼人的凌晨四點。我醒來時她已起床。窗框邊依然天色微弱,天空一片漆黑。
狗吠和(又鳥)鳴此起彼落。蓮安坐在黑暗裡,怕把我吵醒,所以沒有開燈,就著窗外的暗光梳頭。一遍一遍把她漆黑的長髮梳透。
幾點鐘,蓮安?
五點十二分。你還可以再睡二十分鐘。
不。我們該出發了。
我們起床去趕從稻城開往理塘的早班車。蓮安半途在桑堆下車,轉道回鄉城。
凌晨的空氣有刺骨的寒冷,穿上羽絨衣還是渾身哆嗦。蓮安在塑料盆里倒了熱水,讓我洗臉刷牙。兩個人喝了熱茶,吃自帶的巧克力蛋糕。把大背囊整理好。用圍巾把頭和脖子包裹起來。店主提著馬燈替我們開了院子的大門。道別之後,我們就往汽車站走去。
河灘邊的樹林和水面都是黑的,淡淡的月光照亮沙石子路,寂靜中只能見兩個人的腳步聲。一片空曠。這奇異的景象就像一場深入的夢魘。
車站裡已經有十多個的乘客。還有人牽著黑色的狗。大巴車上一陣騷動。各自坐定之後,車子在黑暗中開上空曠的山路。一路顛簸。我覺得非常冷。蓮安伸手過來握住我,她的手指卻是暖的。她用力握住我,眼神明亮地看著我。
我說,外面天黑,且無人,你在野外等車安全嗎。
她不動聲色地說,還有比在天地之間更安全的地方嗎。
與我一道走。蓮安。
我們會再見面的。相信我。
我寫了一張紙條給她。上面有我的北京地址,電郵和手機號碼。她把紙條塞進口袋裡。
司機在前面已經開始叫客,讓在桑堆要換車的人,拿好行李,去車門邊等候。蓮安獨自扛著龐大的背囊,跨過堆滿行李的逼仄過道。我來不及再看到她的臉,她下車的身影矯健如一頭獸。她把行李包放在地上,直起身來尋找我。對住我的眼睛,對我微笑,舉起手來揮動。
車子啟動。車燈的範圍之外,荒野空曠寂靜,沒有一個人影。蓮安的身影即刻被拋在了光亮之後,被黑暗所吞沒。
蓮安(18)
我是在近一個小時之後,在山道上看到從康定過來的客車盤旋而下。
我不知道蓮安是否依然留在路口,還是獨自走上了茫茫山路。她的一意孤行,總是讓人覺得決然。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有無限落寞難過。把頭抵在窗玻璃上,企圖讓自己又睡過去。但是卻分明地感覺到她在背後擁抱住我。在小旅館散發著異味的鋪床上,我們蓋了兩床被子,還是覺得冷。只有潔白的月光透出窗縫,水一樣流動。她的聲音。一切聲動都瞭然與
心。她撫摸我的膝蓋,一點一點把我蜷縮起來的膝蓋扳直。
良生,若是有可能,有些事情一定要用所能有的,竭盡全力的能力,來記得它。因很多事情我們慢慢地,慢慢地,就會變得不記得。相信我。
長夜漫漫。互相取暖。她的眼神是穿透夜色的一小束潔白月光,照亮我心底的小小陰暗天地。我在微光中輕輕握住她的手。眼中卻無淚。
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這句詞是我年少時從一本書上所抄。也就十四,五歲時。一見便覺驚卻歡喜,渾身無法動彈。無限眷戀,哀而不傷。當一個人在我們身邊的時候,我們不會知曉與他分別的時地。就像我們在生的時候,亦不會知道死。
恩和
恩和(1)
孩子。孩子像核一樣植根在血肉深處。暗的子宮,是一枚沉墜至靜的果實,因著意念,逐漸膨脹。漸序發芽。綻出花蕾。枝幹挺直蔓延。直到它成為依附肉體而存活的一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