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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一起走到大樓頂層的盡頭走廊里。她的頭就後仰在欄杆上,長發在風中飄動,看到滿天燦爛的繁星。他根本就不能抵制這一瞬間的衝擊。她如此盛大,並且繁華。並且他亦是愛她。

    他似面對兩個來自另一個世間的女子。相知卻無法占有。她們的靈魂彼此連接,起伏不定,綿延並且沒有邊際。而對他來說,那是灼烈空洞的深淵,只能投身而入。

    原來這所有的驚動亦只是被平淡克制所掩蓋。

    因為善良,他們在我面前,從不流露出絲毫記得。仿佛遺忘了一切的事。

    一定是時地不對,我想。她不應該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和沿見相識。若她早些時候遇見他,一切會是清白無礙。我亦應該在3年之後才與沿見在一起,這樣也許我們就可以平淡地相對到老。他會知道我的甘願。

    而沿見現在做出的選擇,與他愛著的兩個女子都沒有關係。這一定是時地不對。

    我只是現在才知道自己是一個多麼僥倖的人。並且是一個曾經因為愛而盲並且失聰的女子。

    我只是心裡酸楚,心疼恩和。不知道為何,她是在如此業力重重的感情里獲得了生命,且一生下來就有註定的缺失。而她卻這樣的純潔並且無辜。帶著她劇烈的生命力,歡喜盲目。我站起來,把煙摁熄,抓住正在大堂里奔跑的恩和。她玩得盡興,渾身熱氣騰騰香噴噴。我緊緊地抱住她,說,恩和,乖,跟著我,不要亂跑。

    她便走過去逗弄沿見。依舊是歡喜他,一會兒便自作主張爬上他的腿,仰著臉用手去摸他的額頭。臉上笑得似沒心沒肺。沿見看著她,眼淚幾欲從眼眶裡掉落。我看著他,心裡冷靜,說,沿見,抱歉我不能把恩和給你。她姓蘇,她是我的。

    她應該和真正與她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在一起。

    血緣關係就是親人嗎?我微笑。當她長大,她亦會記得,是誰在她幼小時病弱深夜送她去醫院,是誰當她餓了渴了冷了熱了細心觀察她的感受並即時滿足她的需要,是誰每夜臨睡之前擁抱她親吻她給她安全感,是誰不管走南走北,把她帶在身邊寸步不離。你能說我不是她的親人嗎?

    不要忘記,良生。我是個律師。若我控告你,我可以得回恩和。

    若你一定要這樣做,我不會阻止。

    良生。他突然極為苦惱,用手蒙住臉,聲音徹底軟弱下去。為什麼會這樣。良生。你愛蓮安。我也愛她。你不能獨自占有這個秘密。最起碼你應讓我知道她是如何生下恩和。

    盈年(3)

    在南京,因為落魄及艱辛,我與蓮安過得並不順利。蓮安一整天憋悶在家,一旦抓狂,她就會用刀片在手腕,腿上劃出深淺不一的傷口。不能服用鎮靜劑,不能控制自己。有時候恨不得殺死我一般地辱罵我。我白日筋疲力盡,晚上回來有時候亦不得休息。碰到蓮安無法自控的發作,我便只管讓她罵去。獨自上露台,由她盡情發泄。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她。她可依傍的人,只留得我一個。所以她只能把她內心的怨怒也交給我。她非常之孤獨。

    那年的春節,我們兩個人一起度過。外面焰火沖天,家家團圓的氣氛濃烈歡喜。蓮安卻因周期性抑鬱症又開始起伏,為一點點小事與我慪氣,並打碎桌上的碗盤,然後獨自走進臥室摔上房門。我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把冰冷的飯菜倒進垃圾箱,一個人在黑暗寂靜的客廳里坐下,聽著外面煙火囂叫,孩子的笑聲,電視裡熱鬧的晚會噪音。

    坐了一會兒,起身去房間裡看蓮安,推開門,卻看到她伏在床沿上,喝了酒,晚上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嘔了出來。

    我說,你怎麼能這樣喝酒。你這樣會毀了孩子。

    她大聲吼叫,你給我滾出去。滾。

    我非常疲倦,但依然清掃了地面。然後想稍微躺下來歇息一下。她依舊拉住我不放。我因為幾日沒有休息好,她又時常出血,讓我驚惶,心裡亦是暴躁。我說,蓮安,請你控制一下你自己的情緒。我對你的感情,不能是你手裡的工具。

    她徹底歇斯底里地大叫,你難道沒有感覺滿足嗎。你對我施以同情憐憫,用來自我療傷。你就跟那些去非洲看望得了愛滋病兒童的明星一樣,沾沾自喜。你只想滿足你自己。

    我只覺得心臟底部的血像潮水一樣衝到臉上。潮水把我衝垮,無法自制。一言不發,走過去把蓮安從沙發上拉起來,用力掌摑她。一下,又一下。腦子裡竟已一片混沌,什麼思想都沒有。

    停頓下來的時候,便覺得右手手掌滾燙而劇痛。轉身走出了家門。

    走到街上,沒有什麼地方可去。冷風一吹,人就清醒過來。已經是冬天。大街上空曠清冷。我只知道自己還需留在蓮安的身邊。即使她再如何為難,我仍舊懂得她。並因這懂得,可以無限期無終止地原諒她。在大街獨自緩緩地走了一大圈。到24小時營業的超市給蓮安買了一罐加鈣奶粉以及(又鳥)蛋。便回家去。蓮安卻不在,家裡空落落的。我躺在沙發上等,實在疲倦,等著等著便睡著了。

    在黑暗中突然醒過來的時候,看到蓮安就坐在對面。我扭亮燈,說,蓮安,你去哪裡了?

    她神情平靜,穿著大衣未脫。在燈光下我看到她的半邊臉有淤青。我不知道自己下手會這樣重,嚇了一跳。她說,我去火車站了。以為你要走。找遍候車大廳。

    我去抓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身上在輕輕哆嗦。我至為驚惶,走過去把頭埋在她的膝蓋上,說,原諒我,蓮安。我沒有照顧好你。

    她說,是應該我來請求你的原諒,良生。你本不需要過這樣的生活。等我生下孩子,我們便分手。你可回北京,再牽累你,沿見亦是會殺了我的。她笑,用手輕輕撫摸我的頭髮。良生,她說,等你回北京就嫁給沿見。我們的一生,可以碰到非常多的男人。但願意與你同床共被一醒來便要牽住你的手的男人,又會有幾個。

    她說話的聲音非常怪異,很輕很細微,就這樣我看到了她褲子上的血,一攤一攤地暈染開來。都是黏稠的濃血,還在不斷地滲透出來。她靠在沙發上,分開雙腿,用手捧著自己的肚子,臉色已經蒼白如紙。

    她說,良生。我們生活在各自的黑暗之中。我一早便知。可是我多麼想靠近你。這樣我便會溫暖。

    盈年(4)

    我在凌晨3點把蓮安送進醫院。她在預產期之前大出血,是非常危險的事情。醫生說只能是採取手段早產。若運氣好,孩子可能可以保住。她說,她的丈夫呢,進手術室之前得先簽字。

    我說,她不會有危險吧,醫生?我只要她沒有事情。我跟她絮絮叨叨,心裡非常恐慌。她不耐煩,說,會不會有事我怎麼能夠預料,她丈夫到底來不來?我說,他出差去了。我來

    簽。我來。我拿過那單子,都未看得仔細,便簽下了我的名字。放下筆的時候,才發現手顫抖著竟停止不下來。

    蓮安被推進手術室大門的時候,神情非常冷靜。她已決定剖腹生產。白被單蓋住她的身體,她的身體突然變得很弱小,似乎隨時都會消失掉。頭髮散在枕頭上,黑髮襯得臉更加蒼白。臉上的輪廓變回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清透而分明。她的手因為陣痛掙扎而輕輕顫抖,抓住我的手說,良生,若我知道會這樣痛,我就不想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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