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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周末,窄小酒吧里煙霧嗆人眼,格外吵鬧。我坐在吧檯邊的高腳凳上,突然聽到蓮安的聲音。抬頭卻見是掛在牆壁上的小電視機,頻道正換到娛樂台,在轉播她的新聞發布會。她再次復出,新的經紀人是柏大衛。四十六歲的台灣男子,花花公子,業內極有頭腦手段的金牌經紀人。他替她付了贖金給Maya,擺平舊案。接手代理她的攝影,唱片,電影。安排給她的第一份工作,是為英國一本著名的非主流雜誌拍了一組服裝圖片。並開始籌備新唱片。

    那組圖片幫她獲得業內一個注重風格和個性的攝影大獎。選的女模特,錦衣夜行,削瘦,素臉,裸身穿盛裝,遊走在倫敦古老陰暗的街道上。氣氛詭異,手法卻簡單利落,是蓮安固有的粗糙和不經意,但有重擊人心的性感。良生走上商業攝影路線,天分依舊顯露無遺。她的翻身仗打得無懈可擊。

    在電視上,蓮安說話簡潔,很快消失。想來她依然不太習慣採訪,神情似逃課的女孩子,有幾分桀驁和生疏。她又變得很瘦。甚至比生孩子之前更瘦。穿著大朵罌粟花薄緞露背裙,黑色鑲水鑽細高跟涼鞋,漆黑長髮,戴一對祖母綠耳環。臉上有胭脂,唇亦濕潤。她這樣艷不可當,卻總不覺得矯作。這是其他小明星與她無可比擬的一點。她不是漂亮的女子,且平時多露著自我。但一到合適地點合適時候,這自我便會閃光。她便是有著熠熠光芒的明星。

    這也絕對不再是在火車站裡,拖著泥污的繡花拖鞋,在雨水中走路的落魄女子。

    我仰起臉,和身邊人一起,看著電視,不動聲色。人音嘈雜,我不能聽得太清楚。但我看到她對著記者的話筒,在談到自己的生活近況時說,我隱退了一年,去英國讀攝影理論。閒來只是背著包坐火車到處旅行,用數位相機拍一些記憶快照。我覺得人在適當的時候,就做適當的事情。我不勉強自己……

    她顯然是在說謊。落魄的尹蓮安,在那一年是被人控告,被身邊的男人捲走了錢,被所有的人離棄,獨自挺著大肚子,隱姓埋名,流落在炎熱的南京,住在破爛小公寓裡,沒有任何朋友探望,抑鬱,抽菸酗酒,在醫院剖腹早產,生下一個沒有父親迎接的女嬰。

    這盛名下的真相,不會有人得知。即使她在對整個世界說謊,我還是懂得她。亦會為她一生守口如瓶。

    對外人,她素來堅韌聰慧並且自衛,從不暴露自己的創傷和脆弱。她亦從不給別人機會來明了和懂得她的意志。這麼多喜歡她的人,買她的攝影畫冊,買她的唱片,只是需索她所製造給他們的幻象,可以讚譽可以唾罵,喧囂包圍。而這個人,是與他們沒有關係的。這就是相忘於江湖的廣漠無邊,並沒有一絲絲暖意。

    她所得的,只是恩和,她的女兒。以及你,良生。她說。她把她的窘迫顛沛,孤苦無告坦白給我,並要我替她擔當。是這樣浩蕩厚重的一種交付。她的落寞,對世間的不信任,她的痛不欲生,她的落魄流離,她的沉墮,她的用力,她為自己的選擇付出的代價……她巨大的失望。她寧可對世間違背真相,也不願意說明她的意志。執拗如此。

    良生,我回上海,掙錢養活難囡囡。你回北京,與沿見和好。

    而她也許在火車站接我的一刻,就已做出了她的選擇。而我一開始就已知道,這是她唯一能做的選擇。我懂得她。只是怕她站得太高,她會寂寞,亦覺得寒冷,曲終人散之後,又不知會有誰等在那裡輕輕擁抱她。

    我再次看了一眼電視上那張熟悉的臉,喝完杯子裡餘下的酒,然後穿越嘈雜人群,離開了酒吧。

    恩和(8)

    到達戴高樂機場,是凌晨五點。夜色還未褪盡,有大雨。持續的高溫退去。雨水淅瀝有聲。車子開在由機場通往市區的高速公路上,粗大的雨點撞擊在敞蓬玻璃上發出直接有力的聲音。零落燈光在雨霧中閃爍出光亮。

    公共汽車站上已經有早起的人在等候,孤單地坐在遮雨蓬下的椅子上,腳邊的路面上,有發亮的水溝漂浮著大片的梧桐葉。一些陳舊龐大的建築輪廓在黑暗中飛快地掠過。亮著燈

    光的店鋪門邊,神情寥落的年輕男子站在門框邊上,看著大雨。

    凌晨中將醒未醒的濕潤的城市。在離中國9600多公里的地球的另一邊。在一個陌生的歐洲城市裡。我抱著恩和坐在愛茉莉的車裡。恩和已經睡過去。我把臉埋在她的脖子裡,吸吮她的氣息。她酣睡中的樣子,恍若有光自天堂的縫隙滲漏。因還未曾識別愛,所以她不知留戀和貪婪。亦只是無情。

    所有的不舍都是因愛而生。若我們無愛,便會獲得風清月朗。只是這無愛,總是要經歷諸多磨難割捨,才會讓情轉薄轉淡,直至寂靜。

    恩和(9)

    12月,聖誕節即將到來。我接到她的電話。她又來找尋我。這是我自離開南京1年多之後,再次得到她的音訊。

    良生,我剛下飛機。我去天津,在火車站。你來尋我。與我一道去大連。我們坐船去。我已好久沒有坐過船。她在火車站給我打電話。背景的聲音嘈雜,她說話的樣子,卻清跳如約我去看一場電影。我似覺得一切又在重演,心裡有陰暗的預感。

    此間,我仍舊能在媒體上不斷得到她的消息。她比在與Maya合作的時候發展得更迅猛。柏畢竟是男人,更懂得如何竭盡地扶持一個女人,發展她的天分。

    唱片與攝影集大賣,又拍電影。常獲得各種不同的獎項。時與柏鬧出緋聞,被人拍下在餐廳門口與柏爭吵,打他耳光的照片。再出來公開闢謠,說她與柏之間並無糾葛,是非常好的合作關係……熱熱鬧鬧,孰是孰非,倒是成功地占據了大部分的娛樂版面。

    只是沒有任何恩和的消息。柏似要替她極力隱瞞這一點線索,滴水不漏。我只覺得她現在被柏擺布,顯得更加緊張與缺乏安全感,所以頻繁曝光。

    那日我剛剛從醫院做檢查出來。我已經懷孕。若告知了沿見,我們勢必在最近儘快登記。而這也是沿見一直籌備中的事情。但是接到蓮安的電話,我卻是要去見她。把檢查報告塞進口袋裡,我便穿了大衣,直奔火車站而去。

    她站在火車站進口的大門角落邊上,在風中瑟瑟地對我微笑。穿著大朵牡丹爛花的織錦緞長褲,鑲暗紅色皮草的麂皮大衣,裹著一條大圍巾,似剛剛從後台跑出來。帶著鮮亮的狼狽,卻與周圍穿梭的人群,刺眼燈光以及嘈雜混亂聲響極其融合。一切在出發或告別的地方,都適合她的出現。似乎這才是她真正的所在地。她自由自在並且得著她的意志。在任何一個地方出發,去往所想抵達的地方。

    她見到我,猶像以前那樣,穿越人群,走過來緊緊擁抱我,說,良生,你來了。真好。

    我說,蓮安,我已經答應沿見,要與他在一起。並且我已經懷孕。我們即將結婚。

    我知道。她看著我,微微有些難堪地微笑,我知道我不應該對你再有要求。但是你真的不再願意跟我走了嗎。良生。

    她走近我,伸出手來輕輕撫摸我的臉。我突然掉淚。她就像鮮明的鏡子逼近我,突然讓我看清楚自己的臉。是這樣濃烈的感情,要與她互相糾纏下去的欲望與無助,對人與事的貪婪不甘難以捨棄……我亦仍舊只是一個落寞的女子。記得一些事,忘記一些事,卻仍舊沒有釋懷。我的靈魂,之與沿見,只是偶然停棲在他肩頭上的一隻蝴蝶。翅膀輕輕振動,便欲飛走。而他竟從來都不能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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