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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的海面上。

    那一瞬間的驚動,就如封閉黑暗的罐子,忽爾掠過微薄的光線,稍縱即逝,卻艷麗得讓心裡無限歡喜。這驚動和歡喜,是因著渺茫天地,曾有一個人並肩而立,觀望世間風月。記得,沉默如同黃金,即使被歲月磨損覆蓋。它亦會是我的光。

    我只是漸漸忘記她的臉。她的臉沉沒與暗中。笑容。頭髮的顏色。額頭。眼睛和嘴唇的形狀。下巴。肩。手指……所有的輪廓與氣味。忘記一個人,一點一點地擦去印記,直到消失。她的肉體與意志緩慢沉落,被黑暗覆蓋。似乎這個人,從來都未曾觸摸過她。從來都未曾與之相見。

    這是確信無疑的事情,她將會消失。生命是光束中飛舞的無數細微塵埃,隨風起落,不可存留,不被探測與需索。亦最後只是靜寂。她已消失。而我們之間的事,就像一封已被投遞的舊信,信里有發黃故紙滲透彼時的瀲灩春陽,筆尖在空氣中輕輕摩擦,發出聲響,寫下溫柔黯淡的片言隻語。惟獨書寫的那段時間失落。時間與記憶背道而馳。記憶被投遞到虛無之中,開始成為無始無終。

    我想我也只將是帶著這光,逐漸沉沒於暗中。

    那年我27歲。我是蘇良生。

    良生  

    良生(1)

    27歲,我決定有一次旅行。從北京到昆明。然後是大理,麗江,中甸,鄉城,稻城,理塘,雅江,康定,瀘定,雅安。最後一站抵達成都。在除夕前夕,飛回北京。這趟旅行會坐長途客車,穿越兩省。歷時一個多月。

    在雲南四川省的交通圖上,用藍筆劃出一條粗而迂迴的路線。冬季並不是出行的合適季節。後來事實也證明這是一貫如此。這將註定只是一次荒蕪而漫長的省際旅行。

    當我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並未曾跟任何人提起。也無人可以道別。除了阿卡。阿卡是一隻臘腸和可卡的混合種小狗。矮腿,黑色長毛,圓眼睛上兩道褐色的小眉毛。有極其熱烈衝動而鹵莽的性格。我撫養它1年多,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用來帶它早晚散步,給它餵食,洗澡,撫摸以及對話。衣服,頭髮和手指上都是狗的氣味。帶著這樣的氣味外出,如果路上有其他的狗,它們就會跟隨我。因為它們懂得分辨那些撫養狗的人。

    阿卡懵懂天真,是不會長大的嬰兒,但我知道它心裡有期許。這來自彼此生命之間的單純的信任,如同血液的混合,疾速並且盲目。也許有生之年,我們始終都不會理解對方的感情,但卻捨得彼此交付。

    因為要出去旅行,我便把它放到一個寄養店裡托人照管。準備了一隻大布包,裡面有狗糧,調味料,磨牙牛奶骨,小(又鳥)胸肉乾,狗餅乾,它的小玩具和毯子,沐浴液以及一隻小型吹風機。阿卡喜歡洗澡。在我用淋浴噴頭的熱水沖洗它的時候,它有安靜而理所當然的享受姿態。要花很長時間把它濕漉漉的長毛吹乾,不停地用手指撫搓它的身體。這溫熱的有血液循環和心臟跳動的軀體。長時間地擁抱它。有時觀察它的呼吸。它吐出舌頭或蜷縮著睡覺的樣子。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開始希望身邊有一條活躍天真的狗長久相伴。我們在月光下漫步,沿著長而空曠的樹林小道,一路都無言語。只是我蹲下來的時候,它便靠近我,用眼睛亮亮地注視我,並不探測我的心意。也許在決定收養阿卡的時候,我便覺得自己有些變老,不再信任人的感情。並開始遺忘一些事。

    我把布包挎在肩上,抱起阿卡走出了家門。在計程車上,它堅持把毛茸茸的小腦袋伸出窗外,黑亮眼睛看著吵鬧街道有無限驚奇。它不喜歡新家,兜轉著難以安定下來。我走出店門的時候,它探出頭來看我,疑惑地跟著我走了幾步,看著我走遠,便叫了幾聲。我回頭說,阿卡,再會。似乎是一個道別。

    而這的確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一個多月後,當我回到北京,那託管的人便告訴我,阿卡跑丟了。

    良生(2)

    在機場把沾滿灰塵的大背囊連同綁在上面的睡袋,用力地拉起來,然後摔在行李傳輸帶上。這隻60公升的背囊,自買來之後便從未曾清洗過。有結實的背帶和可伸縮的空間,扛在背上的時候還高過我一頭。但防水抗震,非常方便。上面貼滿各個航空公司各個起點和終點的託運標籤,密密麻麻,從不曾撕下來過,看過去仿佛勳章。

    上一次是背著它去新疆,一路在陸地巡洋艦的后座上顛簸。隨意放置在小旅館和路邊店  

    鋪的泥地上。坐著踩著,無所顧忌。它有著夥伴般的忠貞及堅強。

    在裡面放下需要換洗的四件厚棉襯衣,T恤,兩條牛仔褲及粗布長褲。內衣和棉襪。一雙系帶球鞋。可在旅館裡換用的枕頭及床單。10CM*15CM尺寸的和合本譯本的《聖經》。礦泉水。榛仁巧克力,消炎藥,創可帖。120頁的再生紙筆記本,碳素鉛筆,黑色原子筆。20隻膠捲, CONTAX的T3相機,佳能G2數位相機,充電器。衛生紙,毛巾,香皂,木梳,凡士林。以及一瓶ANNA SUI的薔薇香水。我用這隻香水很多年。旅途中氣味的變更可以使空間產生一種微妙的距離感。這在骯髒的客車或旅館裡作用尤其明顯。熟悉的香水可以使人感覺帶著自我的歸屬感,而不被同化。

    櫃檯後面的小姐詢問,需要靠窗的位置嗎。我略微猶疑了一下,說,什麼?又說,好。現在我常常需要重複確定來自外界的信息。拿住從櫃檯後面遞過來的機票,登機卡和護照,把它們塞進掛在胸前的繡花絲緞小包里。這隻暗紅色的破舊繡包是在去尼泊爾旅行時帶回來的。

    我買一些髒髒舊舊的東西,留戀那些似會凝滯其中的時間。以前曾在舊貨市場買過一件男式絲綢上衣,晚清的款式,黑底色,深藍松菊梅圖案,領子和袖口都是破損的。尺寸很小,我能穿。於是我就猜測,這是否是一個早夭的少年留下的。衣服質地上乘,所以應出身富貴。但在這件綺美的舊衣上,我看到死亡的陰影。他的記憶抵達我的手裡,也許就已時光流轉了上百年。但這種危險的美感卻令我著迷。  

    過安檢的時候,報警器一直響。我被叫到台子上接受檢查。檢查器一碰到我左邊手腕上的舊銀鐲子就發出嘟嘟的尖利聲音。那穿著制服的男人對我說,小姐,你能先把你手腕上的鐲子摘下來嗎。這是一隻普通的純銀鐲子,鏤刻著古典的花朵圖案和漢字。我洗澡睡覺的時候也不離身,戴得已經接近皮膚的光澤。我猶疑著,說,很抱歉,我沒辦法把它摘下來了。它很正常,不是嗎。

    在落地玻璃窗外面,一架龐大的波音757正拔地而起。呼嘯聲覆蓋了一切。機場大廳里的人聲鼎沸。所有瑣碎的聲浪交匯成波浪,一層一層地扑打過來。我的耳朵里有轟鳴聲。

    聽力下降的第一條重要特徵是,常常感覺到耳鳴。

    我已經開始偶爾會聽不清楚別人聲音不是太大的語言。

    我會重複詢問,你說什麼。你剛才說了什麼。那個男子在腦出血之前有三天的時間失去了聽力。他給別人打電話,只能對別人說話,卻聽不到別人的回應。他感覺恐懼,一個人留在這突如其來的寂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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