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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清涼潔白的月光就照在我們的床上。良生抱著我,我抱著恩和,恩和亦醒過來,在月光里揮舞著小手呀呀地低聲叫喚。初春的溫暖氣候。花好月圓。這是我們三人最後一次圓滿的相聚。
恩和(3)
是在我們分開三個月的時候,蓮安打電話給我。我已經很長時間失去她的消息。若打電話給她,必定是秘書台的接聽。她就是這樣的女子。內心情意深重但與人相交始終都是
淡然如水,看起來又似斷然無情。
那日黃昏我正在廚房裡,用手剝黃花魚的頭皮,準備褒魚湯等沿見下班。蓮安的電話背
景嘈雜,似乎在某個熱鬧的大街路邊。汽車喇叭囂叫一片。她的聲音細弱,卻無限分明。良生。我懷孕了。我在南京。想讓你來。
我說,你怎麼會去了南京。
她說,你來了再告訴你。請快些來。良生。她掛掉了電話。
我覺得心裡混亂,走進廚房做事,手上一陣刺痛,原來魚身上一根硬刺扎入手指,銳不可當,血頓時湧出來流滿整個手心。用水洗掉血,腦子漸漸清楚起來。開始拿出旅行包整理行裝。抽屜里有沿見剩餘的兩千塊錢家用,先放進包里。怕打電話給他,他會不答應我走,就留了一張條給他。沿見,我去南京與蓮安相見幾日。有急事。會儘早回來。
在火車站買到一張夜行的火車票。深夜行駛的火車車廂里,車輪與軌道重複的摩擦聲音整夜糾纏,行李混合著炎熱氣候人體汗味的臭氣,年幼的孩子整夜哭鬧。躺在窄小的硬席上,無法入睡。自從雲南四川旅行出來,與沿見在一起之後,已經很久沒有獨自出行。短暫旅途上的顛簸,讓我得以審視自己的生活以及與沿見之間的關係。
我很清楚這個變故極容易打破我和沿見小心翼翼建立起來的生活。他在等待我的妥協,與他結婚,與他同床共被,生兒育女,思量如何為他熨直一條筆挺的褲線。我亦知道如此我便會漸漸沉沒到海底去。
但心裡有一塊總是欠缺。半夜失眠醒來,離開身邊酣睡著的男人,獨自走到陽台上,看著大玻璃窗外即將到來的凌晨。一幢幢林立的石頭森林依然沉浸在濕潤的夜霧中,遠方的天空泛出淡淡的灰白。龐大的城市尚在沉睡之中。
這樣的時分,是有一種心灰意冷。生活似乎是虛假的,卻又這樣真實,並重重包裹,讓人喘不過氣來。我想念蓮安,因她與我是對立的鏡子。看得清楚彼此的意志和欲望。她是我的反面,亦或就是我的真相。
而當我失去這面鏡子的時候,我是盲的。
我從北京一路坐火車來到南京。蓮安站在火車站出口處的人潮中等我。初夏的天氣,南京已經悶熱潮濕。有小雨淅瀝。她站在渾濁人潮的角落裡,穿一條發皺的寬身裙子,光腳穿雙沾滿污泥的繡花緞面木頭拖鞋,腹部微微隆起。沒有帶傘,直直地站在雨中。我這才發現她剪了頭髮。非常短。像十五六歲般的少年。
她見著我,臉上便綻放出確實的歡喜來。穿越人群,走過來用力擁抱我,說,你來了,良生。真好。我跟著她往前走,她的拖鞋就在雨水中啪答啪答地響,小腿和裙邊上沾滿斑駁泥點。在公共汽車站擁擠著上車,有民工樣貌的男人粗魯推搡,她用手扶著肚子當即破口就罵,並用力擊打那男人的肩。眼神中的強悍及狂熱,前所未見。她渾身散發出來的母性和自我保護,就如同獸,劇烈至極。雖然顯得蒼白削瘦,眼睛卻湛亮。
這是我們自認識之後第一次去坐共車。她的景況已有很大轉變。的確是有變故發生。
我們坐在她臨時居住的民房裡。房間狹小骯髒,且已拖欠了兩個月房租,房東把大部分的家具都已收走。只留得一張床,一張舊桌子。桌上有吃剩下來的榨菜,一盆粥。四五隻蒼蠅亦在碗沿邊上逡巡不去。她說,最近孕吐太厲害,我根本吃不下任何東西,良生。覺得非常餓。
房間是朝北的,所以一整天都顯得暗,即使是夏天,也十足陰寒。她坐在小單人床的床沿邊,仍有兀自激盛的生命力。先問我要煙,我給她,她便點了,幾近貪婪地抽一口,深長呼吸,臉上顯出鮮潤來。她說,我已與Maya鬧翻,不打算再與她一起做事。她前幾日剛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要去法庭告我。說我單方面解除合同,要付巨額賠款。我哪有錢。我的錢有大部分在她手裡,都還未結算給我。我也不知道那張合約,她一簽就簽了我20年。她是要我把一生都買給她罷。
你當初為什麼不懂得保護一下自己。
我那時候年少無知,又正落魄,不知道那麼多。而且還一直試圖讓自己相信,她對我是會有感情的,亦不會只是簡單把我當作工具。她淡淡一笑,但與她解除合同時,一樣發現有許多環節都有欺詐和隱瞞。我不覺得失望,良生。我與她的7年,緣分也應到了盡頭。其他的事情,倒是無所謂。
你不再做事了嗎。
現在這樣子沒辦法出去做事。她要我去流產。我們爭執。我是不管如何,都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的。
卓原呢。
與他分手。我搬出,家具電器都給了他。他很早就開始偷取我的存款。所以,我出來的時候什麼錢都拿不到。打電話給他,讓他好歹留一些給我。他不肯。
他這樣可算是偷竊。可報警。
你要我為了錢與這個男人同堂對峙嗎?她微笑。他亦知道我不會。以前再怎麼吵鬧,畢竟是一個可以睡在身邊的人,不用設防,我即使不愛他,但也是與他親人相待。沒想到會這樣來欺騙。她又摸著一根煙,按了打火機。
一切都是因為錢。良生。他們只是為了錢。錢是多麼實在的東西,人見人愛。現在我已經一無所有,落魄到底,於是身邊所有的人都可以失蹤,那些光鮮的人兒,那些崇拜仰慕的人,那些想來分一杯羹的合夥者,那些孰真孰假的所謂朋友……走得走,散得散。非常乾淨。我所剩下的,就是肚子裡的孩子。還有你。
跟我回北京去。蓮安。讓我和沿見好好地照顧你。
不。良生。若你真的想幫我,請不要讓沿見知道。讓任何人知道。讓我度過這個難關。
她走過來輕輕擁抱我。
不用為我擔心,良生。從母親把我生下來之後,我便學會了隨波逐流,不對任何變故有憂懼。我要活下去,生下這孩子。我要原諒他們,並忘記這一切。我想,我只是有一些失望。我似在海面底下極力掙脫某種東西,要浮出來呼吸。我知道我要用力。
恩和(4)
我留了下來。我明白這已不可能是三天兩天的事情。也不會是三個月兩個月的事情。蓮安在這裡,落魄,流離,承擔著她巨大的落難,對人世的不信以及決然意志。她變得這樣的重。重得靠自身的力量難以維持,需要我幫她共同背負。
我換了手機號碼,不讓沿見來找。這件事情我既已答應蓮安為她守口如瓶,便不想再讓任何人介入。即使是沿見。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私營小廣告公司做文案。沒有太多挑選的
餘地,因現在急需用錢。這樣才能換房子,能每個月有固定收入付房租,買食物給蓮安吃,以及為她儲備分娩的住院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