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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後來,寫作都變得不可能。有一段時間我停止了寫作。無法再寫任何一個字,甚至不能閱讀。的確偶爾我會恐懼寫作,就如同凱爾泰斯在書里寫:我最終發現了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寫作使我與自己之間建立了一種完全負面的關係。這位東歐男人獲了諾貝爾獎貢獻巨大尚且言語直接。而無話可說的我只覺得自己潦倒草草。

    良生(5)

    我寫過數本書。基本上一本寫完當即就覺得它不再屬於我。它們最終似與我沒有任何干係。我亦不記得寫作它們的日日夜夜,看不到它們在書店裡被無數陌生的手翻閱後留下來的熱鬧和餘味,聽不到它們被無數口水讚美和唾罵覆蓋後的沉默。

    它們就像被服用之後的藥丸,留不下痕跡,看不到變化。寫作,它只是在一個人的內心發生的事。它和除此之外的一切均無關係。

    它僅僅意味著在某段時間你曾沉浸在孤獨之中。孤獨是空氣,你呼吸著它而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桌子上有咖啡和煙缸,大堆凌亂書籍以及植物。有時候會因為寫作而遺忘了時間,任窗外的天空轉換了顏色,廚房裡的食物逐漸冷卻。文字和思慮得以使時間蔓延和擴展。這是意義所在。

    但不知道為什麼,這長久導致的孤獨感,使人有時候非常渴望與人群靠近。想接近他們,想像他們在想些什麼。我常常讓自己置身在人群中,類似於咖啡店,酒吧,車站,廣場之類的地方。臉色若無其事,也不想說什麼話。只是看到年輕的孩子充滿活力的身體。看到陌生人在交談或者爭吵。看到顏色形狀嘈雜人群。獨自分辨空氣里混合的荷爾蒙氣味。這一切會使我覺得興奮。  

    我對她說,如果你選擇一種精神化的活動作為工作,就將意味著你的生活將與某種空虛聯結,猶如浩瀚宇宙中與銀河系的一種遙向呼應,卻並不歸宿。距離依舊有幾百萬光年。它要你為了獨立而需與世間保持一定程度的距離。要你長期認真面對自己的內心,即使這思省猶如黑暗漫長的隧道,穿越亦是漫長。

    它讓你處於一種與死亡並行前進的微妙狀態。你看得到自己走在邊緣。你亦知道它讓生命浪費的程度加劇,它使你敏感,使你變老。

    而基本上寫作是不被選擇的。一般是由它來選擇那些與它對峙的人。這力量極其劇烈,彼此消耗的時間越長,它殺掉對手的機率亦更大。大部分創作者最終都只能選擇改行,消失,酗酒,蒼老或者死去。

    但必須繼續。因這是治療及保持清醒的唯一方式。因你始終在探索測量,所以你會懂得自我控制。

    良生(6)

    我看DVD,電影中的政客,在尚是一名落魄的畫家時,對畫商說,即使當我站在牆的另一面,我看到的依舊只是虛無。沒有食物,沒有房子,沒有工作,沒有職業,沒有婚姻,沒有父母……甚至沒有一個好的朋友。

    他自殺後被人發現在他的個人藏書館裡,有大量的圖書都是用來在對宗教對話。他亦是在思省,觀望生活里的欠缺,反覆疑慮。並無悔改。他最後試圖通過政治來解決自身問題。  

    引導的大屠殺最終走向極端。

    我在聽著那段台詞的時候,心裡震動。原來再貌似堅定的理想與幻覺之後,最終的驅動力,卻仍是未被填補的虛無。

    良生(7)

    一個星期之前我結束一份持續三個月的工作。

    每天的生活循回反覆。早上八點,在冬天清晨的微光中醒來。關掉加濕器的開關。穿上磨損的牛仔褲,襯衣,洗得褪色的法蘭絨外套。打開飲水機喝完一杯放了檸檬片的冷水。撫摸阿卡的小腦袋,對它道別。然後鎖上鐵門,步行去地鐵站。這樣十點左右,我就會準時出現在雜誌社裡。

    工作午餐。編輯會議。和攝影師模特撰稿人輪換的見面。審核稿件。整個下午和夜晚,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咖啡。站在咕咕作響的熱水機旁邊,凝望落地玻璃窗之外北京站的暮色輪廓和它的大鐘。辦公室里電腦,印表機,傳真,手機,複印機的聲音,從來不會停止,匯集成震盪的聲浪,一波一波傳來。頭痛的時候,我便去抽菸室。抽菸室里沒有暖氣,狹小,有其他部門的男人進進出出。坐在角落的絲絲冷風中抽菸。然後把菸頭熄滅在垃圾箱中,去會客室里問服務生續一杯黑咖啡。

    通常在深夜10點左右回家。有時候還能趕上最後一班地鐵。獨自在深夜的地鐵站里,聽到鞋跟敲擊在空曠的花崗石地面上。這確實的生活的存在感。當地鐵在黑暗中呼嘯而過的時候,在玻璃窗的愴白燈光上看到自己的臉。  

    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出去工作。多年的社會隔離狀態,慢慢使人的口頭表達,群居能力,忍耐妥協能力等出現障礙。我到現在還不能做到圓滿地撒謊,不會反擊別人。如果有人惡毒地攻擊我,我只會張口結舌,並對此感覺吃驚。亦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憤怒。會情緒激動。我知道自己的表現,類似於一個頭腦簡單,苯嘴拙舌的兒童。面對外界過於天真透明。

    但在那段時期,這份工作對我來說,卻極其重要。我頭痛,失眠,整日惶惶然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城市亦顯得空蕩,不夠完滿。我的生活里,大部分的內容都只是藥丸,而不是糧食。工作亦也許是具備更強大劑量的藥丸。

    至今我仍會記得那些日日夜夜。與同事老闆相處默契愉快。月底結稿,大家聚餐吃喝玩樂,熱熱鬧鬧。工作讓人進入了人群,藉此停止回憶和思想。帶著一堆龐雜而繁瑣的事務,轟隆隆地喧囂行進。他們亦說我工作的時候像一個男人。明確重點,有力,簡潔。有時候講話的口吻會粗暴。我只覺得日子因為平順完滿而過於迅疾。每天重複的日子,嘩嘩嘩地就過去。迅疾得讓人竟無法對時間留下印象。就像草一樣,一歲一枯榮,天地喜樂都在,惟獨沒有自我。

    也許我始終不清楚工作的意義,亦或僅僅只是希望在人群里遺忘失望。

    

    在那段時期,我對地鐵留下記憶。它是我的工作時期最重要的標誌。亦是在這個龐大粗暴的城市裡,唯一曾與我發生緊密關聯的場所。

    年代長久的北京地鐵站,有呼嘯的風聲和濃重的尿味。過道里的大風常常使人無法呼吸。異鄉人在廊柱後面發呆。扛著行裝,或揣著欲望。當遠處有隱約的光線抵達,漸漸地越來越分明,挪動腳步,知道自己會抵達城市的某處,或另一處。卻明白那始終不會是生活的別處。

    有時候它亦是會讓人失去耐心的地方。得了抑鬱症的產後女子在地鐵站里自盡。地鐵被停滯45分鐘。下班的人群在悶熱中埋怨。城市是巨大的黑洞。那一刻的地鐵,如同霍金所描述的事件視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通過事件視界而逃離黑洞,它就如同但丁對地獄入口的描述:從這裡進去的人必須拋棄一切希望。

    我聽到地鐵在黑暗中況當況當地行進。然後進入站台的光亮之中。車廂里有睡夢中的人,歪著頭,張開嘴巴,一臉無知悵惘。也許是坐了太長時間,從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人在城市的地下穿梭,亦在自己的睡夢中穿越。漸漸逼近了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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