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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時只愛用水粉畫小朵的花。各種花色。用色清淡,姿態卻極詭異。她至為迷戀花朵。房間裡長年堆滿大束花朵,忘記換水和清理,就會瀰漫一股潮濕腐爛的氣味。有時撥開一堆凋落成褐色的花瓣,下面是大簇蠕動著的爬蟲。用水缸種著睡蓮。走到哪裡就搬到哪裡。
她從小看到花的繁盛衰敗,覺得這單純的欲望,就是臨的靈魂。如此沉墮,反覆輾轉,卻似不知道悔改。
她從未見過或聽過自己的父親。臨從不提起,也不解釋。仿佛這是一個合理的事實。她似絲毫不愛他。甚或是輕視他。也許她認為蓮安只是她一個人的事情。若她覺得無困惑,那麼任何人都不應有。包括蓮安。就這樣蓮安學會觀望而不發問。
家裡總是會有不同的男人出入。這些男人都與臨談過或長或短的戀愛,但都無疾而終。除非無選擇,沒有男人會想與單身母親結婚。雖然他們分享她的美與身體。
臨自然懂得除了自己,此生不會得著任何依榜。但她亦無謂。有男人最起碼能讓生活好過一些。她與蓮安之間的關係冷淡,並不親近。她又時常和他們出去旅行。一走就是兩三個月。有時就把蓮安託付到其他人的家裡去。那些人或是遠房親戚,或是同學,或是朋友,或是舊情人。蓮安因此記住了自己輾轉流離的童年。
在陌生人家裡居住,漸漸懂得沉默。沉默就是不表達,不企圖,不要求。半夜肚子餓,餓得痛,餓得發慌,都要忍住,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來。喝水,上廁所,穿衣服,也是如此。我亦從來不說,我要這個,或我不要那個。因知道自己得不著感情,所以就失去需索的權力。她說。
良生,我知道自己與任何其他的孩子都不同。只能用一種超越他們之外的標準和方式生活。我的自卑是從獨立開始的。因為獨立知道自己所得的天生就會少於其他人。
那時候我只覺得成長是太過緩慢的事情。我的母親教會了我靜默。並接受現實存在。
蓮安(4)
她與臨單獨相處的機會並不多。偶爾臨手頭有了些錢,且心情愉悅,就在接她回家的路上,帶她去吃飯。母親穿著桑蠶絲抽褶長裙和高跟鞋,綠色裙面上是一朵一朵碩大的淺紫艷紅的芍藥花樣。光腳裸露出來一小顆一小顆潔淨的腳趾。臉上有深紅的胭脂。母親很美,但命途坎坷,亦不是十足堅強的人。
她記得那天母親給她換上了白棉布手工刺繡綴著細細蕾絲的連身裙,把她的頭髮一股一
股地編起來,盤成小髻,然後帶她去了一家高級餐館。她讓蓮安點想吃的任何東西,自己只在一邊抽菸,冷淡地看著她吃。她抽的依舊是廉價煙,身上噴著百貨公司櫃檯的試用裝香水。她們相對而坐,沒有語言,完全是成人的方式。
之後她問一聲,吃飽了嗎?蓮安說,飽了。
她便說,我要結婚了。又補充說,媽媽累了,已經開始變老,想歇息一下。
那年她10歲,臨決定結婚。生活若始終顛沛流離,並不會使人習慣,只會使人漸漸軟弱下來,因經歷生命至多苦難的事情。開始不相信。
臨開始覺得自己在蒼老,於是想做一個妻子。想有一個男人睡在身邊,不是一夜,也不是一日。而是餘生。
男人蓮安亦早已認識。是附近開畫框店的男子。臨常去他的店裡買畫框,於是就認識。他來得輕易,臨的生活里也並無挑選的餘地。她只有這樣的選擇。
男子甚為平常。比臨小5歲,從未結過婚。這婚姻一開始就有註定的缺陷。差不多一周之後就開始爭吵。蓮安親眼見著他們在夜飯桌上言語衝突,大喊大叫,然後男子抓起一個啤酒瓶就往喬的臉上砸過去。臨轉頭閃過,那瓶子就在牆壁上激烈地破碎,玻璃濺了一地。
此後這虐待便日日加劇。他酗酒,並且毆打臨。她目睹臨左邊耳朵被打聾,被吊起來用刀在大腿上一道一道地割。用菸頭燙她的皮膚,手臂皮膚發出支支的灼傷聲音。她躺在床上起不了身,臉上青腫,沒有任何尊嚴。
但是臨從未想過離開。1年之後,又為這男子生下一個孩子。是個男孩,起名蘭初。
臨漸漸變得邋遢,並且發胖。穿著松松垮垮的尼龍運動長褲,用根橡皮筋綁著頭髮拖著拖鞋便去菜場買菜。她不再畫複製品。她只抱著蘭初去隔壁鄰居家搓麻將,或看肥皂劇。
她見著自己的的母親抽著廉價煙,臉上有與男子打架之後的淤青,小腹隆起,站在廚房門口,雙手交叉抱前胸前。這迅速沉墮的力量過於迅疾。她之前不親近喬,現在卻是對她失望。
在那一個瞬間,我覺得她仿佛已經死去。蓮安說。
蘭初3歲的時候,臨放了鼠藥在男子的酒里。用量太大,以致他死的時候臉孔青紫腫脹,所有的器官都在出血。因為曾經被虐待,她使法庭同意輕判。臨剪掉了長發,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短髮,眼圈發黑,眼神堅定。於是她知道臨心裡並無悔改。臨依舊是她所無法了解的一個女子,一如她畫在一冊一冊本子上的那些詭異清淡的水粉花卉。
她知道不是這個男人摧毀了她的幻覺。而是時間。臨的意志使她最終無法得以妥協。
蓮安在人群中聽到母親被宣判有期徒刑30年。母親伏下身在判決書上按手印,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微微露出笑容。蓮安抱著幼小的蘭初,面無表情,轉身走出了房間。
蓮安(5)
我走在路上。樹影與月光交織的狹窄街道,夜色深濃,但依舊有尋歡的人群,衣錦夜行,不勝頹唐。石板縫隙里空調的積水,一腳踩上去水花四濺。天氣悶熱得怪異,襯衣里
已經有粘濕的汗水。想來一場暴雨已經醞釀其中。站在人行道的旁邊,剛點著打火機,想給自己點一根煙,蓮安打電話過來。
你在哪裡?
茂名南路。你先忙吧。忙完再找我。
我現在就過來。等我。她乾脆地掛掉了電話。
在街口的梧桐樹邊等她。她未換裝,開了一輛紅色蓮花過來。在街邊停下,腳上穿著的高跟鞋子,下地的時候便先晃扭一下,有無限妖嬈。臉上的脂粉褪淡了,略顯得油膩,碎鑽的耳環晃蕩著,發出凜冽的亮光。她的確亦可算是另一個階層的人。這個社會原本就是劃分著階層的。有錢和沒錢。有名和沒名。或者在某種身份意義上的她與我。
我說,你可以丟下你的客人們自己跑出來嗎?
本來是要陪些歐洲佬再換地方的。我偷偷出來,把手機關了。讓Maya去說服他們拿大錢換那些不值錢的照片吧。
我只想見你,良生。她走過來,在我們分別三個月之後,輕輕擁抱我。
我們在小巷子裡拐來彎去地走,找到一家小小的日本料理店。掀開藍色布簾,見到逼仄狹小的店堂。因已經凌晨一兩點,裡面顯得空落,只有最裡面的桌子,圍聚著一幫日本公司的男性職員在喝酒和唱歌。但亦已疲乏,只有噪音斷裂地推進。
燈光昏昏暗暗,有嗓音抖顫的日本民歌。此時只聽得外面轟地一聲,雷電閃耀,下起了暴雨。粗大的雨點拍打在窗玻璃上,發出激烈的聲音。一場滂沱大雨如期而至。